教师节痛言
教师节痛言
果厂
我乡俗谚云:“家有三日粮,不作猢狲王”。师道之不尊久矣。但是那个辰光,毕竟米是贱的,每月有十元二十元收入,虽苦些,倒也可以糊口充肠,况且三冬文史的先生们,又不会脑筋,不去干这个生涯干什么?所以每年师范学校招生,依然门庭若市,许多人须托了人情才得进去,享受那每月五块洋钿饭费津贴的特权,而各学校一届年暑假,也荐函盈尺,校长大人,且有无上权威,如今想起来,真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不能不生无穷的感喟。
我常常想:办教育干甚么呢?在学校的学生闹风潮,讲恋爱,出学校的学生因失业而苦闷,而当其共产党。至于教师们,学生始终不看在眼里,认为狗屁不值,今天饥,明天饱,莫非教育也者,亦如夫子所谓告朔饩羊,不忍去具[注1]礼而必须装点门面吗?可是许多人又在摇头晃脑大作其文章,什么教育为立国之本呀,教育乃百年树人大计呀,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民国成立三十年,这“立国之本”始终不曾立好,岂非天大危机,而树人云云,我有各机关用人标准,亦并不仰给乎此,学商科的可以办水利,学水利的反而弄教育,学教育的也许干军政,诸如此类,大约找事的人,只问有无位置,不问适合自己的能力兴趣与否,因为事实上若是刻板的选择下去,或许一辈子找不到职业。至于用人的人,更是要看“关系”,看“来头”,绝不是为事择人,或用其所学,事实上要择也无从择,盖考选制度等之无有,铨叙权能,亦属有限,又兼中国人结习,不是自家人,就要和他捣乱,所以“任用私人”,也是行政长官非有不可的条件。总括起来,教育事业之形同赘疣,已竟是不能否认的事实。
人间每每是以结果而重原因的,譬如军队,因为能弄到杀人盈野的结果,又可以造成顺我独尊的局面,于是世界各国,无不视为重要,粉笔条与教鞭又焉能与手枪炸弹同日而语,古人“投笔从戎”,岂偶然哉!我有一个同乡,很会巴结,总算作到某省民政厅长,(变前)无出路的乡亲,纷纷投靠,他第一个生命的就是,凡当过教员的不用,我也是粉笔同志之一,当时并不需要乞怜于他,便觉得此公真正可恶,为什么当教员的这么不值钱,后来还是阿Q式的自慰说,他们龌龊官场,也不配役使我们这些清高的知识分子,及时至今日,经验略多,才晓得教书匠确是无用,无怪乎受人揶揄。不用说别的,只看官场中怎样运用潜力[注2],怎样声东击西,怎样罗掘筹谋,我们便一万年也想不出来,故生而为书生,又为书呆子,只好牺牲肚皮,不然就得牺牲了头巾,让汉高祖那样流氓地痞溺他一下,或者有点出路,亦说不定。
现在倒不必痛骂官场,作官的在今日未尝不同样倒霉,还是商人吃得肠肥脑满,神气活现。我们学校有六七百学生,家长职业百分之七十[注3]是经商,只有百分之十从事教育,呜呼,伟大的商人,伟大的生意,俗云:“生意兴隆通四海”,于今有焉。我且不用举大投机家为例,只讲个起码的故事吧:小同乡某君,事变前作铁路工头,战后流落南京,去家三千里,何以为活,只落得每日贩柴混碗饭吃,不饥不饱,看看要作他乡之鬼,可巧一天早上我买柴遇到了他,听口音有些熟悉,才打听出底细来,觉得实在可怜,就招来家中作短工,也算周济的意思,过不几时,给他找了个工友的位置,每月除伙食外,有六七十元收入,那较之南京城内每月不到一百元的小学教师已算好了,不意他说家里有三口人,不够吃喝,决定不干,而同时他的女人搭了别人的伙开始跑生意,把此地的洋货运到江北,江北的土产运到南京,据说每次有几十元利息可图,不意三五月后,此公已衣帽光鲜,早晨要到茶店吃茶,下午上书场听书,说起钱来,几千块钱不放在眼里,最近更大规模的作起成万的走私生意,距离瑟缩街头,算来不过年余,如此岁月,我们吃粉笔饭的尚有何话说!在这种情势之下,教书的呆子,越加没人可怜,没人重视,好像说满地是洋钿,偏你不会拣,又何必可怜你同情你呢,受罪也是合该。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这需索传道受业解惑的圣人之徒,仰屋兴嗟的时候,忽然冷锅冒热气,要扩大纪念教师节了,学生应当献金给老师,还要带了扑满,拿了收条,满街起给受罪的人们募化,当教师的这时十足成了手足残缺的乞丐,连动也不能动,只有等人讨来我们吃了,我无以名之,姑曰“官准叫化”罢,因为看见报纸,首都的地方教育行政长官,也正以首倡献金,沾沾自喜呢!
这么一来,学生可真是高兴了,原来作学生的,永远抱着惟恐天下无事的念头,愈是有事,愈是可以少念书。何况“献金”募捐,全是为了教师,教师自更乐于赞助;当家长的呢,上文已竟说过,百分之七十以上是商人,钱吗,麦克麦克,花上一百两百,买个热心教育的头衔,所费无几,收获不小。“咱们孩子捐了两百,咳,当老师是也可怜嗄,连顿饭也混不上!”我相信多少大腹便便的人,在牌桌上衔着雪茄会说出这种自鸣得意的话来的,或许,这桌牌就摆在相好的歌女家里,而这一局下来之后,起码得赏个三万两万呢!然我们当教师的可怜虫,却将从此感大德于无既,即使他的学生在学校中犯了滔天大罪,也得看在两百只洋的面孔上,“缓刑假释”,或竟马马虎虎。这个学生,渐渐变作特殊分子,可以骄傲别的同学,可以看不起老师,献金募捐,本是着眼于尊师一点,谁想会闹到这样下场呢。
这两天报纸上正宣扬女教师苏益之被学生家长逼辱致死一案,须知这不过家长有几个臭钱而已,教师并无所求于他,尚且如是无法无天,若是真是教师向他们摇尾乞怜,还不让人家看成猪狗一般吗?我记得民国十五六年北伐军未到北平时,北方正过着黑暗时代,军阀官僚,把教育看得不值半文钱,除去老爷们吃雅片玩姨太太养许多祸国殃民的兵士之外,谁肯给教育界筹一点经费,可怜北京全市小学教员,都在枵腹从公,十几个月支持下来,倒是家长们看不过去,大家捐一点钱来补助补助,直到十七年以后,这笔欠薪,也未曾拨还,但那时既系军阀时代,我们当原谅其混帐,今日若再有此现象,我们便不能原谅,至少也要明白家长捐款补助教育经费是国家的耻辱而不是国家的光荣,更不足以表示社会对于教育的重视,师道之尊重!又且堂堂首都,如果真的学生结队沿街乞讨,似乎更不像个体统。我尝统计一下首都小学教师的人数与薪给,大约不能超过一千五百人,每人每月薪水平均以二百元为中数,假定再加上一倍,所费不过三十万元,全年尚不足四百万,在百物高昂的今日,一元钱的购买力只抵得变前一分,四百万元,不过当得四万元,即令加倍计算,也不逾十万,我们政府,竟连这么一点力量都没有吗?似乎也不大使人相信。
樊仲云先生在中报作“走光了怎么办”一文,警告教育界以小学教师之不安其位,这是二年以前的事了,现在生活程度,较之那时,何啻又高十倍,而薪水增加额还不到一倍,则我们可以断言今日教师本质之低劣定较二年前为尤甚。现在差不多有点办法的男人都从“教员线”上挣扎出来,另寻出路,甚至一径去摆小摊卖青菜的也有。余下来的都是老弱残兵,和一部分无路可走的女子,以及把职业作消遣的女子等等。小学教师不能尽职,中学当然没有好学生,中学学生没有好基础,大学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是枉然,假设国家真的不需要高等教育作人才补给的所在,倒也罢了,否则只要承认教育尚有万分之一的必要,则“不当便[注4]作教师的太寒心”一事,总该是当局要考虑的了。普通说到教师苦痛,每以小学教师为唯一对象,实则如今日子难过者,绝不止于小学,即身为大学教授,坐拥皋[注5]比,也是寅吃卯粮,左支右绌,且大学教授已有“学而优则仕”的资格,不妨藉机会弄个一官半职,以资调剂,于是教书一事,转成副业,吊儿郎当,三天上课,两天告假,学分大赠送,考试大廉价,大家聚在一起,无非谈困说穷,事情干着没意思,请问如此教育,青年究竟获益几何,似亦不无疑问,故大学教授之急待救济,尤属迫不及待的问题,
有些中学教师奔走钟点,每周授课竟达五十余小时,平均计算,每天超过六小时,那是不折不扣的每天八点钟起叫喊至下午六点,说是叫化生涯,原也毫不夸大,这样挣命的人们,大都有个八口之家,在后面拖累着,虽是筋疲力竭,大有欲罢不能之势!到了最后,人毕竟不是机器,还不是积劳成疾,呜呼哀哉!我国人向来爱发牢骚,以为自己百不如人,以学术而论,亦是处处落伍,不知进取,我倒要问一下,诸如上面所述情形,叫人怎么从事学术工作?欲要文化向前进展,天经地义,还是得吃饱了肚子再说呀!
教育[注6]节吗?我看简直是叫化子节。
五,卅,于南京某校
(原载1943年《中华周报》第50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注1:“具”疑应是“其”
注2:“潜力”疑为“权力”
注3:此处原文无法看清
注4:“便”应为“使”
注5:原文作“举”
注6:“教育”应为“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