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科学”

季用

杨妹^【1】的“谜”揭穿了，我国的科学家研究了这么多天，花了若干金钱，总算证明了一个道理：

“不吃饭不能生活，九年不吃饭，不可能！”

我也不敢说这种结论算不算讽刺，只觉得中国的科学家何以这样没有信心！世界已竟到了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还想把五行志的出典附会上科学根据，莫非这就是我们提倡科学五十年的成就吗？我真替“赛先生”^【2】难为情。

科学自有科学的真理，不容许任何偶发的事项来歪曲他，否则还算什么真理呢？人体需要营养，营养分得从食品中吸收，连草木全不例外，这乃是常识了，算不得什么科学上的发明和发现，我们的先民说过多少回：“一日不食则饿，三日不食则病，七日不食则死”，除了像某种政治性的绝食，可以有二十几天不食的“奇迹”以外，大约很少例外。然而我们的科学家却连这么一点基本信念都没有，岂不是怪事？

读西洋史有哥白尼伽利略为真理而牺牲生命自由的故事，在中国人的头脑中也许以为太傻气，至敢冒天下大不韪的达尔文，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还有因进化论而起诉的事，达氏当时所受的宗教迫害，恐非我辈所能想象。他们所以肯于如是坚定，不为世俗的谬误所移，无非为了信道笃、认识真，其本质与宗教家的殉教精神并无二致。所惜没有一个人写出一本书，把为真理信念而牺牲的先哲加以描绘，可以使我们多一点勇气；不过，就是看看居里夫人传这种影片不也足以使懦夫有立志吗？

中国是科学不发达的国家，侭管有些国粹学者大唱其墨子发明飞机，诗经有八大行星诸怪论，给全世界的科学原理在中国找到祖宗，究竟事实与之相去太远，只能作为民族衰老的“堂吉诃德”精神寄托。可是我们昔贤对于认识真理的勇气，却常常赐予我们鼓励。孟子所说：“自反而缩^【3】，虽千万人吾往矣。”又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都是极好的教训，只是我们偏重伦理规律，西洋偏重自然规律，于是发展成为哲学科学两个型范而已。（有人说，因为没有科学系统，哲学也是零碎的，不能像亚里士多德康德那么组成一个体系，这话也不错，主要还是我们太顾及人生日用，不大肯空想之故；此亦气候、地理、经济状况所造成，无可如何者也。）孔子所讲的忠恕一贯，章太炎先生即解作为学方法，忠是忠实于真理和知识，恕是由真理推想，所谓一隅反三隅，有若今日物理几何等科中的定义定理。或者这话有些偏，然而看了清代汉学家的治学精神，我们觉得是不错的。

野蛮民族的多神教与巫术，又称为萨满教，今西伯利亚土人及中国东北边区少数民族尚保留此风，而且一直蔓延到黄河流域，巫人跳神，蛇、鼬、狐、鼠，全是崇拜的对象，“大仙”的小庙遍布各处。与此相应和的是较为知识分子所信仰的扶乩。虽然科学进步了，大都市有轮奂堂皇的医院，大学里开办了若干自然科学应用科学的院系，而在民间仍旧是走方郎中与巫觋的天下，大都市中也充满科学命相之类，这简直是我们的耻辱。像杨妹一类的事，其初期动机想来不会与女巫的跳神有什么差异，不料因为愚民的信仰而使科学界垂青，费了若干金钱与时间研究一个绝对不与科学相符合的现象，至少我以为这是一种浪费！现在是到底有了破绽，证明了人不吃饭不会生存，假使这破绽永远不被发现，难道科学界真的准备承认“不吃饭照样可以活下去”这条原理吗？科学证明了不科学的谣言，萨满教便全部有了根据，我不敢揣想民众对于塞先生将取什么样的态度！

不但科学的物质建设需要再努力，科学的精神建设更要努力！请不要再被乌烟瘴气迷了眼睛，则幸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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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英楠注：

^【1】 杨妹事件是国民党在大陆统治后期的一场闹剧。1948年初，媒体报道四川一名11岁的农村女孩杨妹，已9年不吃任何食物而正常生活和发育，当时正是粮价一日数涨、民不聊生，可以不用吃饭而活命，当然是好事，因此引起了一些人的兴趣；但毕竟太荒谬，所以受到更多的质疑。于是有人（不知是否政府指使）组织了若干科学家，把杨妹接到南京进行试验和研究，研究过程中发现杨妹多次偷吃食物，闹剧遂告收场。

^【2】 五四运动后，文字中常把科学（science）和民主 (democracy)按读音称为赛先生和德先生，此处的赛先生应特指当时中国的科学。

^【3】 古汉语中“缩”意为“直”，例如衡三缩二即横三直二。理直也可称缩，此处即理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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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申报》1948年8月2日，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录入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