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两都集》
我與《兩都集》
紀果庵

我有一個毛病,讀過了的書,不願再讀,寫完了的文章,不願再看。讀書寫文,在我都成爲日常生活之一部分,彷彿吃飯睡覺,昨天吃過了的飯,今天毋庸檢討,即使是菜蔬不對口味,也等下次改善罷,不必斤斤計較以前了。讀書寫文亦復如是。我常常羨慕能够隨時作箚記作卡片的學者,我想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耐性。譬如現在是倒在床上看書,遇見應當摘錄的材料,要我馬上起來加以紀錄,無論如何辦不到,而且越是讀得有味的書越難放下。頂多不過折起頁來作個記號,可是終於不預備把他抄下。於是材料之蒐集差不多全憑腦筋裏一點影子,有時需要從新翻書,不免焦急萬狀,頗悔何不勤勉一些,作作筆記,然事後懶態依然。寫普通的文字還好,用不到材料與可靠的論據,如果牽涉到實際問題,那可就麻煩了。所以每在寫定原稿之後,發現更好的材料,心裏感到不安,却又不願意再來修改,也就隨他去,好在文章也沒有再版的可能,而讀者尤不見得多,自己心中明白,豈不也就足够了呢?如此說來,現在來談自己的文字,可以說是多餘。不過一者奉編輯之命,要寫這樣的東西,似乎有些情不可却,一者爲文譬如飲水,冷暖自知,藉此機會,說說自己寫文的情形,却也可以使人對自己多一番了解,或者說,諒解。至於古人所自負的文章千古事二語,倒不見得可信,如區區之文,其歷史當不出幾點鐘,唯得失寸心,則與古人無二,得雖難言,失總不會不曉得耳。
失在什麼地方?我覺得最大的一點就是没有趣味。爲什麼没有趣味?因爲生活平凡,見解膚淺。不平凡乃是天才的事,而我却沒有天才,大抵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感觸就是,這種老老實實的話,什麼人愛看呢?現在此刻,就是天性老實的人,也被環境遷引得不能不有點花樣了。亂世很容易產生大的天才,無論是政治的抑文藝的,蓋在平時,天才亦將置於固定範型之內,不容你特立獨行,到了一切非常的時候,需要非常的方法去應付,老實人只好束手無策。此所謂老實人之悲哀,我則其中之一也。這悲哀叫喊出來,亦正代表着一部分人罷?雖然是不被人注意,甚至於唾棄,但到底也是這樣的說出來了。被容許說出來就可以感謝,因爲這正是非常的人統治着平凡人的言論的世界。
因爲要想知道一些過去的經驗,——在這樣的歲月正用得着,對於歷史發生了興趣,尤其是近世的。這也是可以被人駡作迷戀骸骨,不知現實。歷史的毛病一養成,不免對於過去的要憧憬,憧憬過去,這是多麼爲新時代的青年所看不起的事!但是没有辦法,讓我把握現實委實沒有那種力量、機會、勇氣。看將來呢,也弄不清楚。唯現在雖然沒有把握,這不是也在作着本本分分的事,也在爲了價格驚人的物資奔走嗎?買一尺布,三百元,嘅嘆着說,唉,從前不過一毛錢罷了,這似乎也是應有的惆悵,不該就算犯罪的,而且,即使是偶語有禁,這種心情,亦仍不能克服。對於如此的事,更進一步去認識現實,去把握現實,想也没什麼用處的。清代人爲什麼弄考據?魏晉人爲什麼要講萬世唾駡的清談,我想我們應該有一番不忍之意,不該立在彼岸對於溺在水中之可憐蟲加以嘲諷。我寫“語稼”和“林淵雜記”等篇時,生活的困難,尙不及今日五十分之一,今天却是連說這些懷舊的心情也不會有了,可見那時還算有生活的餘閒。然而大家豈不也苦掙至現在,而且將撐至不知若干遠的將來嗎?不管是認現實與不認現實,足見現實無所用其認與不認,日子則真是非過不行者也。寫這種文字,其實是有力無氣,對於閱者,情知無何好處,我自己的書到現在還不能有再版的光榮,也可以算是老老實實的證據。只是可憐的是,除去這種爲現實所罪的文字以外,大約便是明星的起居注,和附上艷情字樣的小說了,這些東西,當然是現實的,因爲許多吃人的人正需要着作標本,作調味品,其奈我旣沒有這種經驗,也沒有這樣才氣,寫不出來何!
我對於學問的趣味,犯了好博而不精的毛病,歷史雖然愛好,看見別的東西也想知道。當然,有許多知識表面上不是歷史,其實正與歷史有着密切關係,譬如我也很願意知道一點民俗學,喜歡搜羅民俗資料,這可算最真切的社會史了。又如關於地方掌故,更是不出史學範圍。可是在南京我還沒有收集若干地方史料,這很簡單,就是南京的風味對於我怎麼也不適合之故。這也是一種偏見,没有方法使之矯正。去年我回故鄉北平一次,那裏也改變了,令我非常惆悵,於是在心中只剩下不現實的北平的影子,上海曾小住數日,也不行,人太多,房子太多,好像不能够呼吸一般。不能適應一個地方的環境,才是最大的缺憾,如此便可以明白我爲什麽對於許多别的地方那樣懷戀。我很想努力同化於現在所居住的所在,使自己發生一點興趣,然而現狀過於矛盾,就使我難乎製造一點幻夢。我正在研究南京土住的人的生活,從前傅彥長先生在南京時,曾學習那種早晨一起來即到茶樓惡狠狠大吃一頓的習慣,並且不久就頗讚美,我是自愧不能,也許是努力還不够之故,但總之我是羨慕傅公的。到如今我還没有一本講南京的方志書,反而買了許多講北京的,好似越看不見越要多明白,實則那些舊的東西對於如今的狀况有什麼解釋呢?真是胡塗之至!從今以後,也想買點南京的東西看看了,不知能滿意否?蓋一般的頭腦,一想起南京就連到六代及晚明,那都不是多麽快感的時代,何况我還是愛讀歷史的人呢!我的書雖然是叫做兩都集,南京乃是虛設,這裏姑且作爲一個預言罷。
喜歡草木蟲魚好像真與歷史無干的了。可是通古今之郵也仍舊得歸入歷史。有人駡寫這種文章只是抄書,我則覺得能够抄書却也罷了,恐怕有的人漸漸會把中國都忘記,也說不定,至於舊日的書,只好讓他論斤去稱吧!昨天翻閱植物名實圖考,隰草類小薊條云
婁雩農曰:薊芪州,其山原皆薊也。刺森森,踐之則迷陽,觸之則蜂躉,顧其嫩葉,汋食之甚美,老則揉爲茸,以引火,夜行之車,繩之,星星列於途也。性去濕宜血劑。
圖考長編引本草圖經云:
小薊……今處處有之,俗名青刺。苗高尺餘,葉多刺,心中出花頭,如紅蘭花而青紫色。北人呼爲千鍼草,當二月苗初生二三寸時,幷根作茹,食之甚美。四月採苗,九月採根,幷陰乾入藥,亦生搗根絞汁飲,以止吐血衂血下血皆驗。……
這正是我鄉的產物,別人看了不理會,而我則大爲欣然,而且知道了故鄉幽薊之名的所由來矣。千鍼草的名字我們農村却沒有,而喚作“苗苗芽”,在麥田中這種有刺的開着漂亮的青紫色小花的草,强靱的滋長着,拔起他來很不容易,其根正以入藥,蓋甚肥大。可是鄉下人很少知道是可以止血,只有在嫩時拔來作菜吃還是有的,也只限於荒年了。我們住了幾百年的地方,却到如今才知曉其命名之原故,未免可愧,然而即此知道亦尙非晚,比都德所記的老敎師寫法蘭西阿色斯尙好着一籌也。
這屬於學詩派的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主張,原是迂腐了,細想起來,詩人也並不是要我們專做博物工作的,羡慕無家而歌萇楚,男女好合而歌勺藥,乃至輪茨蔓草,卷耳死麕,都另有其意義在,汲汲於名物訓詁,不免於買櫝還珠,或者孔子也只把他當作附帶的目的罷。從前——幾乎是十五年前,周豈明先生在“草木蟲魚小引”裏就說因爲想寫的不能寫不敢寫,而又不得不寫,才算計到草木蟲魚身上,他把文學比作香爐,左派右派好像兩旁的蠟台,反正文學還是文學的。又說左派好比密宗,只有念咒,右派好比禪宗,專講頓悟,旣是不願念咒也不會頓悟,只好寫出草木蟲魚一樣的東西。我們如今看了這種意見,感慨恐怕更是深了,左派的咒語比從前更其離奇,而頓悟亦無機鋒之可尋。發表乃是本能的發洩之一,念咒派把慾念寄託在阿彌陀佛波羅揭諦,其終極目的或者與我們之唯美觀念有殊,但是嘴裏哇啦哇啦,也許就算是有那麼一回事,說不定也可以算是發洩乎?若然則草木蟲魚尙微有勝於菩提薩摩訶也。
然我也爲學力所限,究竟寫不出多少這樣的文章,純想博物的如“蟋蟀”之類,現在看看徒成累贅。就是想有點寄託的像“夏夜談”“牽牛花”也淺薄得可憐,無論古詩人溫柔敦厚之敎不能追跡,即如豈明先生的淵深博洽又焉能妄想學習?近來許多人的見解,都是認爲我不懂的東西就該打,說到古代的東西更該打,而沒有求了解與進一步去認識的意圖,寫小說我不敢亂說,若寫散文而没有思想學識作底子,恐怕是非常危險的,雖然說Sketch乃是瞬間的感觸,但這瞬間就要看你的根柢如何。由於一點的偏錯,或者造成很荒唐的論調也是可能的。這裏須分明天才是一回事,識力又是一回事。憑了天才寫的文章,形式往往可愛,而質量則還在要看看學力的。
對於思想,我自己無寧承認是正統式的。本來,生在這麽一個國度,過着這麼一種生活,其思想當然也不能出乎這麽一個範圍。好像街頭上用飴糖吹作玩物的人,無論是吹成小雞小狗,乃至蛇蠍人物,其本質反正都是飴糖,不會有另外的味道。我在歷史上也看到不(校者按:此處 應脫漏一“少”字)外來的思想,但到最後,必變爲中國式的東西而後已,譬如佛學之與宋學,以及近日所看到的西洋文化,大率皆有同感。有人駡這是橘逾淮則爲枳,很可以悲觀,但若反轉來看,何嘗不可以說枳逾淮則爲橘,自然,東西到了中國,是酸腐了的成分居多,不能用這種妄自尊大的話給自己解嘲,然也虧了中國有變化之功,所以中國才到底成爲中國,不會在胡裏胡塗之中滅亡。把別人的東西敢於拿來變化,而且非變化了不行的勇氣是可嘉的,變得好不好,是另一問題。我吃西餐覺得與中國菜没什麼味道上的差異,只有用刀叉而不用筷子算不同罷了,但在外國留學的人就吃不慣巴黎倫敦的飯,必須上什麼南京樓北京樓嘗嘗異國的鄉味,在吃飯的文化上中國是成功了,不但外國的要變成中國的,就是中國人到外國去也照樣不易征服。我所理想的各種思想也該當如是。林語堂有許多被人攻擊的論調,辜鴻銘有許多可笑的固執,可是辜林二公幷不是不了解西洋文化。“兩都集”很少談到思想的文章,唯在論“從容就死”“亡國之君”等篇,總也可以代表我的一點見解。就是像“談不近人情”那種意見,雖然是不近人情,到如今也没什麽改變,因爲這也正是中國古來的傳說。因之,有人駡我爲清談亦不錯,清談到底也還是“中國的”。
三三年十一月八日
(原載一九四四年《天地》第十五期。蔡登山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简体版】
我与《两都集》
纪果庵
我有一个毛病,读过了的书,不愿再读,写完了的文章,不愿再看。读书写文,在我都成为日常生活之一部分,仿佛吃饭睡觉,昨天吃过了的饭,今天毋庸检讨,即使是菜蔬不对口味,也等下次改善罢,不必斤斤计较以前了。读书写文亦复如是。我常常羨慕能够随时作箚记作卡片的学者,我想那一定需要很大的耐性。譬如现在是倒在床上看书,遇见应当摘录的材料,要我马上起来加以纪录,无论如何办不到,而且越是读得有味的书越难放下。顶多不过折起页来作个记号,可是终于不预备把他抄下。於是材料之蒐集差不多全凭脑筋里一点影子,有时需要从新翻书,不免焦急万状,颇悔何不勤勉一些,作作笔记,然事后懒态依然。写普通的文字还好,用不到材料与可靠的论据,如果牵涉到实际问题,那可就麻烦了。所以每在写定原稿之后,发现更好的材料,心里感到不安,却又不愿意再来修改,也就随他去,好在文章也没有再版的可能,而读者尤不见得多,自己心中明白,岂不也就足够了呢?如此说来,现在来谈自己的文字,可以说是多余。不过一者奉编辑之命,要写这样的东西,似乎有些情不可却,一者为文譬如饮水,冷暖自知,借此机会,说说自己写文的情形,却也可以使人对自己多一番了解,或者说,谅解。至於古人所自负的文章千古事二语,倒不见得可信,如区区之文,其历史当不出几点钟,唯得失寸心,则与古人无二,得虽难言,失总不会不晓得耳。
失在什么地方?我觉得最大的一点就是没有趣味。为什么没有趣味?因为生活平凡,见解肤浅。不平凡乃是天才的事,而我却没有天才,大抵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感触就是,这种老老实实的话,什么人爱看呢?现在此刻,就是天性老实的人,也被环境迁引得不能不有点花样了。乱世很容易产生大的天才,无论是政治的抑文艺的,盖在平时,天才亦将置于固定範型之内,不容你特立独行,到了一切非常的时候,需要非常的方法去应付,老实人只好束手无策。此所谓老实人之悲哀,我则其中之一也。这悲哀叫喊出来,亦正代表着一部分人罢?虽然是不被人注意,甚至於唾弃,但到底也是这样的说出来了。被容许说出来就可以感谢,因为这正是非常的人统治着平凡人的言论的世界。
因为要想知道一些过去的经验,——在这样的岁月正用得着,对于历史发生了兴趣,尤其是近世的。这也是可以被人骂作迷恋骸骨,不知现实。历史的毛病一养成,不免对于过去的要憧憬,憧憬过去,这是多么为新时代的青年所看不起的事!但是没有办法,让我把握现实委实没有那种力量、机会、勇气。看将来呢,也弄不清楚。唯现在虽然没有把握,这不是也在作着本本分分的事,也在为了价格惊人的物资奔走吗?买一尺布,三百元,嘅叹着说,唉,从前不过一毛钱罢了,这似乎也是应有的惆怅,不该就算犯罪的,而且,即使是偶语有禁,这种心情,亦仍不能克服。对于如此的事,更进一步去认识现实,去把握现实,想也没什么用处的。清代人为什么弄考据?魏晋人为什么要讲万世唾骂的清谈,我想我们应该有一番不忍之意,不该立在彼岸对于溺在水中之可怜虫加以嘲讽。我写“语稼”和“林渊杂记”等篇时,生活的困难,尙不及今日五十分之一,今天却是连说这些怀旧的心情也不会有了,可见那时还算有生活的余閒。然而大家岂不也苦挣至现在,而且将撑至不知若干远的将来吗?不管是认现实与不认现实,足见现实无所用其认与不认,日子则真是非过不行者也。写这种文字,其实是有力无气,对于阅者,情知无何好处,我自己的书到现在还不能有再版的光荣,也可以算是老老实实的证据。只是可怜的是,除去这种为现实所罪的文字以外,大约便是明星的起居注,和附上艷情字样的小说了,这些东西,当然是现实的,因为许多吃人的人正需要着作标本,作调味品,其奈我旣没有这种经验,也没有这样才气,写不出来何!
我对于学问的趣味,犯了好博而不精的毛病,历史虽然爱好,看见別的东西也想知道。当然,有许多知识表面上不是历史,其实正与历史有着密切关系,譬如我也很愿意知道一点民俗学,喜欢搜罗民俗资料,这可算最真切的社会史了。又如关于地方掌故,更是不出史学范围。可是在南京我还没有收集若干地方史料,这很简单,就是南京的风味对于我怎么也不适合之故。这也是一种偏见,没有方法使之矫正。去年我回故乡北平一次,那里也改变了,令我非常惆怅,於是在心中只剩下不现实的北平的影子,上海曾小住数日,也不行,人太多,房子太多,好像不能够呼吸一般。不能适应一个地方的环境,才是最大的缺憾,如此便可以明白我为什么对于许多别的地方那样怀恋。我很想努力同化於现在所居住的所在,使自己发生一点兴趣,然而现状过於矛盾,就使我难乎制造一点幻梦。我正在研究南京土住的人的生活,从前傅彥长先生在南京时,曾学习那种早晨一起来即到茶楼恶狠狠大吃一顿的习惯,并且不久就颇赞美,我是自愧不能,也许是努力还不够之故,但总之我是羨慕傅公的。到如今我还没有一本讲南京的方志书,反而买了许多讲北京的,好似越看不见越要多明白,实则那些旧的东西对于如今的状况有什么解释呢?真是胡涂之至!从今以后,也想买点南京的东西看看了,不知能满意否?盖一般的头脑,一想起南京就连到六代及晚明,那都不是多么快感的时代,何况我还是爱读历史的人呢!我的书虽然是叫做两都集,南京乃是虚设,这里姑且作为一个预言罢。
喜欢草木虫鱼好像真与历史无干的了。可是通古今之邮也仍旧得归入历史。有人骂写这种文章只是抄书,我则觉得能够抄书却也罢了,恐怕有的人渐渐会把中国都忘记,也说不定,至於旧日的书,只好让他论斤去称吧!昨天翻阅植物名实图考,隰草类小蓟条云
娄雩农曰:蓟芪州,其山原皆蓟也。刺森森,践之则迷阳,触之则蜂趸,顾其嫩叶,汋食之甚美,老则揉为茸,以引火,夜行之车,绳之,星星列於途也。性去湿宜血剂。
图考长编引本草图经云:
小蓟……今处处有之,俗名青刺。苗高尺余,叶多刺,心中出花头,如红兰花而青紫色。北人呼为千鍼草,当二月苗初生二三寸时,并根作茹,食之甚美。四月采苗,九月采根,并阴干入药,亦生捣根绞汁饮,以止吐血衂血下血皆验。……
这正是我乡的产物,別人看了不理会,而我则大为欣然,而且知道了故乡幽蓟之名的所由来矣。千鍼草的名字我们农村却没有,而唤作“苗苗芽”,在麦田中这种有刺的开着漂亮的青紫色小花的草,强靱的滋长着,拔起他来很不容易,其根正以入药,盖甚肥大。可是乡下人很少知道是可以止血,只有在嫩时拔来作菜吃还是有的,也只限於荒年了。我们住了几百年的地方,却到如今才知晓其命名之原故,未免可愧,然而即此知道亦尙非晚,比都德所记的老敎师写法兰西阿色斯尙好着一筹也。
这属于学诗派的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主张,原是迂腐了,细想起来,诗人也并不是要我们专做博物工作的,羡慕无家而歌苌楚,男女好合而歌勺药,乃至轮茨蔓草,卷耳死麕,都另有其意义在,汲汲於名物训诂,不免於买椟还珠,或者孔子也只把他当作附带的目的罢。从前——几乎是十五年前,周岂明先生在“草木虫鱼小引”里就说因为想写的不能写不敢写,而又不得不写,才算计到草木虫鱼身上,他把文学比作香炉,左派右派好像两旁的蜡台,反正文学还是文学的。又说左派好比密宗,只有念咒,右派好比禅宗,专讲顿悟,旣是不愿念咒也不会顿悟,只好写出草木虫鱼一样的东西。我们如今看了这种意见,感慨恐怕更是深了,左派的咒语比从前更其离奇,而顿悟亦无机锋之可寻。发表乃是本能的发洩之一,念咒派把慾念寄讬在阿弥陀佛波罗揭谛,其终极目的或者与我们之唯美观念有殊,但是嘴里哇啦哇啦,也许就算是有那么一回事,说不定也可以算是发洩乎?若然则草木虫鱼尙微有胜于菩提萨摩诃也。
然我也为学力所限,究竟写不出多少这样的文章,纯想博物的如“蟋蟀”之类,现在看看徒成累赘。就是想有点寄讬的像“夏夜谈”“牵牛花”也浅薄得可怜,无论古诗人温柔敦厚之敎不能追迹,即如岂明先生的渊深博洽又焉能妄想学习?近来许多人的见解,都是认为我不懂的东西就该打,说到古代的东西更该打,而没有求了解与进一步去认识的意图,写小说我不敢乱说,若写散文而没有思想学识作底子,恐怕是非常危险的,虽然说Sketch乃是瞬间的感触,但这瞬间就要看你的根柢如何。由于一点的偏错,或者造成很荒唐的论调也是可能的。这里须分明天才是一回事,识力又是一回事。凭了天才写的文章,形式往往可爱,而质量则还在要看看学力的。
对于思想,我自己无宁承认是正统式的。本来,生在这么一个国度,过着这么一种生活,其思想当然也不能出乎这么一个范围。好像街头上用饴糖吹作玩物的人,无论是吹成小鸡小狗,乃至蛇蠍人物,其本质反正都是饴糖,不会有另外的味道。我在历史上也看到不(校者按:此处 应脱漏一“少”字)外来的思想,但到最后,必变为中国式的东西而后已,譬如佛学之与宋学,以及近日所看到的西洋文化,大率皆有同感。有人骂这是橘逾淮则为枳,很可以悲观,但若反转来看,何尝不可以说枳逾淮则为橘,自然,东西到了中国,是酸腐了的成分居多,不能用这种妄自尊大的话给自己解嘲,然也亏了中国有变化之功,所以中国才到底成为中国,不会在胡里胡涂之中灭亡。把別人的东西敢于拿来变化,而且非变化了不行的勇气是可嘉的,变得好不好,是另一问题。我吃西餐觉得与中国菜没什么味道上的差异,只有用刀叉而不用筷子算不同罢了,但在外国留学的人就吃不惯巴黎伦敦的饭,必须上什么南京楼北京楼尝尝异国的乡味,在吃饭的文化上中国是成功了,不但外国的要变成中国的,就是中国人到外国去也照样不易征服。我所理想的各种思想也该当如是。林语堂有许多被人攻击的论调,辜鸿铭有许多可笑的固执,可是辜林二公并不是不了解西洋文化。“两都集”很少谈到思想的文章,唯在论“从容就死”“亡国之君”等篇,总也可以代表我的一点见解。就是像“谈不近人情”那种意见,虽然是不近人情,到如今也没什么改变,因为这也正是中国古来的传说。因之,有人骂我为清谈亦不错,清谈到底也还是“中国的”。
三三年十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