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
我的邻居
果轩
仿佛西洋有一句谚语说:“你的好坏,全看邻人”。中国的孟子,也全仗母亲搬了三次家,才能入圣庙。此可证明邻居对于作人之重要;但我所要说的,还不侧重此点,因我决无使我和我的后辈吃冷猪肉的妄想,倒是眼前的舒适与否要紧。世界上总是使人“不愉快”的人物多,择邻一事怕是人人都曾感到的痛苦。
譬如此刻,我们的二房东正在开留声机唱“叫我如何不想他”,虽然天气阴雨凉爽,是一个适于沉思提笔的机会,但我的神经却不能不为那“微风吹动了头发”的词句而起动摇。(幸好他们还没有又通宵麻雀的习气。)我想,假如要全凭灵感作文,在这儿定要大大失败。除了二房东的蹩脚留声机以外,还有隔壁旅长公馆的广播无线电,这是非到夜中九点半不发声的;在院里坐着乘凉的同乡太太,发挥着全盘人生经验,那位少爷则唱着学校教的一窍不通的毕业歌:
“今日来唱毕业歌,……国民知识学问多……”
哎呀,我的笔只好不由自主地放到桌子上了。
同乡太太是第一个使我吃不消的人物。为了他的丈夫曾充我的小学教师,我的孩子就得喊他一声“X奶奶!”当他由外面串够了门子回来时,孩子非得迎头赶上地说句“X奶奶您回来啦”!不可。否则:“我说:那——小X,看见奶奶咂(怎)不说个话呀?”我一听见“我说——”那个一两字,我的汗就马上出来了,因为这是他要发议论的“且夫”。
最奇的是我家无论有什么客来,只要他曾认识的,都得含了那有历史的长杆烟袋过来相陪,直到客人走了为止。有一天,一位同乡来了,谈到某朋友的少爷会考失败的原因,全为英文太坏。这位太太听了,先啵的一口吐了烟后的浓痰,然后从容不迫的说道:“我看——那个——人家写的那英文可挺好,我看比书上写那还强呢”。因为这学生的父亲,正与他的丈夫熟识,故他立刻来辩护。我们听了想笑又笑不出,只得沉默,他却认为我们不满意他,扭扭屁股走了。走了也好,可是一连几天用顶生气的嘴脸对付我的太太。
又一天,不知怎么提起上大学的事来,他知道我是师范大学毕业,立刻插言:“那个,我说,师范大学人家全说不好,人家,我们小叔子(即丈夫的弟弟)上的那大学好,六年。师范大学四年,那就不叫大学,有个啥子上头!”我只得诺诺连声退到屋里去。
一个在军队上混差事的亲戚病死了,他的太太抱了一肚子悲哀来领恤金,为了客店嘈杂,寄寓我的家里。我们的“师母”好容易找到志同道合的人物了,因为他的丈夫也是在军队上作事的,于是在两个钟头之内,将那位故去亲戚的死状和生前向那心绪如焚的寡妇问得纤细无遗。最后,结论好容易来了,“我说,那个,混个差事不容易,总得好好干(他知道那小军官是得花柳病死的)。我们他爹不是,从先也在北京城里头,那时候挣的少……一个月才一百八十块钱,怕不够我们娘儿们嚼用,就没接我们来。这不是,事情可好点了,我们才来啦!在外头,可不容易的哪。人家他爹,那个,不是升国附啦!”我不客气说,我真有心打她两记耳光。
然而,虽说如此,我们已竟觉得这是不易得到的邻居了,因为至少我们可以放心他不曾有什么“不轨”行动,不会对于我们有不利的企图。讨厌些也就认了吧,谁让我的航空头奖老得不上,买不起一所四合房呢。况且我们的二房东,除去蹩脚留声机外,只有不愿早开电门一种毛病,岂非更难得吗?
我再前二三年,就始终遇到令人十分耽心的邻居。第一次是一位寡妇房东,而她在附近胡同里有着二三位相好。与我们同时租房的是一位奉天老乡,他的西装笔挺,自行车雪亮,但一年之内,我就不曾知道他有过职业。我只晓得他的太太是唱“落子”的(即白玉霜所串之戏)。而他那顽皮得无法收拾的儿子又不是她的亲生子。通常总是那位先生清早骑车出去了,吩咐他的太太看家。但他出去不到半小时,他的太太就吩咐道:
“秃子,你看家啊!锅里有窝头!等我回来你要不在家,看我揍你不揍你”!
接着高跟鞋咯噔咯噔的走出门外去了。又过了十分钟吧,他们的秃子就把门锁好了,钥匙永远是交给我们的:“大叔,劳您驾给我们眦着点门”!一溜烟的跑出去拿偷来的钱押小宝,掷骰子去了。但你也不必发愁,等回来时,次序恰好相反——秃子先回来悄悄开了门,吃了窝头;过会儿,太太回来了;又过会儿,老爷也回来了。大家一看,都极满意,因为每一个人好像都按照被吩咐的话忠实地尽了使命。
这位先生的生财之道有许多是莫名其妙的。我知道的只有某东北要人的叔父的姨太太给他长年津贴,因她时常到我们那里去,且亲昵得有点过分。除此以外,还向所谓XX救济院每月领煤若干,杂合面若干,小米若干。杂合面及小米无论到手多少,皆到油盐店折换白面。他那太太相当的不顾体面,任何一家饭作熟了,她便闻香下马,前来奉承(完全东北口音)道:“X太太,您作那饭真好池(吃),我就爱池(吃)您包的饺之(子)!”
我到外面作事,她老是向我太太打听我挣多少钱,并给我们计算该有多少积蓄了。我的太太本是心眼极小的人,她既不晓得是什么意思,有时闹得连觉也睡不稳。他和他的太太,还有另外一个什么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勾引一位老商人来,在家里打牌,赢了那老实人二百多块钱。他又乘机会躲出去,叫他太太拿出当戏子时飞眼风的手段来迷惑那老实家伙。虽则那位太太并非怎么漂亮,然而对于一个五六十岁的商人,有着粉脸和红唇不是就可以打开他那吝啬的钱袋吗?
这事终于被我们住在同院的一位山西人给泄露了,因他和那老实人有认识。那位先生和他太太恨极了。时时说要杀了他。我的太太听了更害怕了,我们犯不上因为住房子而跟着作人命官司的干证,于是在年假回来时,就怂恿我搬了家。
搬家,就得找铺保,上警察派出所,寻排子车,立摺子,付茶钱打扫钱;更加找一适当房子之难,也就使我一整个寒假不曾得到休息。
新邻居只是一夫一妇,看起来很老实;但生计确极艰难。他们本是旗人,在茶馆和玩鹰玩狗中打发了半辈子,如今只有当警察拉洋车是他们的生路,而他又服不了苦。幸而他从玩好中学会了一种技能,就是把死去的鸟类作成标本。他有着极纯熟而精美的技巧,可惜是他又找不到销售的门路。他也会织袜子,但我搬来时,那几部手摇机早已因抵账而被人家拉走了。我用冷眼看他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他根本没有家人生产的训练,不能秏精神去设计经营,而最要命是他那只会抽烟卷涂胭脂的太太。在北平,不少的女人能由辛勤的针黹工作中供给子女大学毕业。但她只懂得半天半天地站在门口“卖单儿”(北平话东瞧西望之意)。有一大枚就买一支大联珠,有二十枚就凑合一盒。她丈夫在家吃饭一定是窝头,若剩他自己呢,则至少是包饺子。门前来了卖糖葫芦儿的,绝不放空。丈夫给她的钱不知作了什么开销,所有门前卖日用品的都欠下债。送水的,倒土的,收房捐的,倒马子的,永远没有一次痛痛快快地把应拿的钱拿走过,虽则每回不过十个八个铜子。我们那胡同既僻且四面都是人行道,我的太太已经是悬了心过日子,又遇见这么一位邻居,于是只好天天不出去,在家里瞪着眼睛看孩子和那点仅有的家当。但有时外面放一只碗或一双箸仍会不翼而飞。每到年,节,我们还得给他们作义务搪债人,因他们在前二天就躲出去了;板门冬冬敲,不用问,定是讨账的,我们既回答了不在,就得听着那人祖宗三代骂着走去。有时真感到莫名的厌烦。
他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于是就向我们借钱,起初是几十个子,后来开口就是一块。我的太太既气又怕,冬天出门永远不敢在家穿上大衣,老是得贼一般地溜出胡同口,再迅疾的披上;无非怕别人看见说我们有钱,而进行借债之故。我们也不见得完全不愿意花一两块钱救一个贫苦人的急难,但无论怎样,对于这种女人,实在觉得无付与同情之必要。
关头到底来了,我们不能不搬家了。原来我们的房东指了这房子押了不是一处的钱,现在也不知契纸执在谁手。忽然有一天有一个流氓神气的人带了法院警察来说这房已因债务关系由法院拍卖了,将一纸告白,贴于门首而去。我们的房东虽心知这人不真是债权人,但他也想不出主意,因他并没有房契,且他确已抵出,而且辗转换了几个户名了。
拍卖虽则不见得有人买,但我们不愿住一个查封了的房子,自然要马上搬家的,于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现在所住的那所房子。
(原载《宇宙风》1938年第63期。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
(又见1939年3月15日《现代家庭》第二卷第九期。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