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师专科
我与师专科
纪国宣
我自己常常想,一个人的志趣与行事往往矛盾,周佛海先生在苦学记里讲,他自己顶不喜欢办财政和外交,可是他现在偏偏负这两种责任。那么,我也可以东施效颦地说,我对教育事业本无若何兴趣,而自读书做事以来,却处处与“师范”为缘,这也可算异数了。
回忆如中学时,许多人都劝我入教会学校,说是英文好,将来可以作留洋生,但我的家庭终于叫我考入了一个设立在小城市的师范学校,那时,自己是小孩子,谈不到什么“大志”,一切由他,就马马虎虎在师范学校里送走了六年光阴。老实讲,在这时期,除去老也听不明白的数学为我最讨厌外,要算教育科目最无好感了;现在想来,大半因为教师太不负责任之故,并不是课程本身有问题。中学毕业后,在北京作了半年小学教师,只为看了那种腐败的教育机构,使我对教育的热心,一落千丈,于是计划升学。我记得在民国十八年夏天,同时参加北大和师范大学的入学试验,我的目的是想进北大,所以答题很小心;师大呢,只是作北大取不中的候补,故试卷达得极草率。但到出榜时侥倖两方面都录取了,可是家庭的意思,以为师大可以省钱,又见几位亲戚在北大读书的都是生活很奢侈,便力持入师大,自己既没有经济力量,只得屈服,于是我又受了第二次的师范教育。因为在中学时对教育课程印象不佳,所以到师大时依然贯彻旧日的态度,公共必修课的教育钟点我每每逃席,好像只有刘(?)廷芳博士的教育心理,因为他喜欢胡天胡帝地乱讲,还有一点趣味。四年匆匆,大学毕业,自此服务社会,过教读生活,可怪的是自民国卄二年起至卄九年止几乎未曾离开过“师范”学校,而到中大后,又滥竽于师专科的职责,岂不是我个人和“师范”二字像有点夙缘吗?
师专科只有二年修业期限,但我只负了一年责任,在这一年中,我授课又多半在文史地组,因而有许多同学还是不甚相熟。平时,除职务上的工作外,很少暇晷,以此更无与同学个别谈话的机会,所以,不要在职务上说,只从情谊上讲,我已算尸位素餐了。当本校招收师专科时,好像起初没有若何具体计划,直到同学来校后,才勉强地分成行政与文史地两组。老实说,如果为造就一般师资及行政人员,这种分法是不够的,因为我们不能专作文史地的教师,况且文史地三种科目都是范围庞大,单一研究,尚感不足,何况混为一谈?至于行政工作,经纬万端,尤非几页讲义可了。然而,当此教育破产需人孔殷的时候,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因陋就简地办下来,当同学们上课的时候,常有许多人向我提出此种问题,我无以回答,唯有以“自己努力”为解决办法,事实上,我们学了两年教育,固然觉得不成东西,毫无所用,即使学上四年又将如何?盖学问不是一定要在读书时学,做事时教读时更要学,且这时所学的比读书时的成绩更切实,更有用,古人所谓“教学相长”,殊非欺人之谈,希望同学永远佩为弦韦。
本班同学入学者计达三十余名,调查家境的结果,无一不是“清寒”,故校中自第一学年第二学期起即代向教部请准津贴,自此同学经济问题始略获解决,然大家的质朴刻苦,却早已蜚声全校,这可说是本班同学最大优点,但此优点必须保持至永远,始能安心在教育界服务。目下中国教育现象之不合理,较事变前有更甚者,最显著的一点即报酬之低,待遇之坏是也。以南京一城而论,小学教师平均月薪七八十元,中学教薪平均每月一百五十至二百元,以今日的物价,八口之家,此数不能买米一石,宜乎大家叫苦连天。于是因生活的窘迫影响到教师的做事效率以及合格标准,而中国教育只有一天天败坏下去,难乎谈到复兴。本班同学既已考入本校,平时又过惯清苦生涯,今后置身社会,一定能咬定牙根,吃苦到底,所以有人以“这许多学生将来办教育是否干得下去”问我,我爽爽快快回答说:“没问题”,因为我相信大家“养之有素”之故。我说这种话,并不是认为同学应安于现状,而是说,我们必须先有忍受现状的精神才能洞悉现实的症结,然后进而改革,不至流为空谈。拿中等教育为例,现在一般人都怨学生成绩太坏,是由于教员待遇低,不能罗致人才;而教育当局则借口学校既无成绩,没有理由要求增加经费,何况经济根本困难。如此两不相应,所谓改善待遇一层,终至化为幻泡。我觉得今日欲满足此种要求,当然第一须政府有整个办法,然由我们自身,也未尝无一点力量,我们假使肯吃苦耐劳地作出一点成绩,自然容易引起社会上的同情,而距离成功,较近一程,即我们向当局提出要求,亦应先立于不败之地位。不信试看中国过去的教会学校,哪一个不是先由艰苦卓绝作起,待有成绩可观,始有资格向人募捐。晏阳初博士之到定县办平教会,只是一肩行李,一辆脚踏车,住在破庙里,为临时办公地址,,但曾几何时,平教会的成绩已震惊中外,于是纷纷加以援助,其事业亦愈加扩大。还有一例,就是山东武训,以乞儿兴学,居然成为千秋敬仰的人物,这个故事是人所共知的,不必再来赘叙。这种由困苦中奋斗出来的人,都是我们的好模范,我们不必怨天,更不必尤人,只要自己有毅力,肯吃苦,将成绩拿给人家,当然会博得社会好评,国家即使怎么不上轨道,社会即使如何冷酷,决不会使一个努力向上而成绩卓著的人困饿以死,此即富兰克林所云:“天助自助者”之理,同时,鲁迅先生也说过:
“路本来是没有的,因为有人走才成了路。”
现在并不是没有路给我们走,只是走起来太崎岖,又没有干粮没有水,真是一个艰苦卓绝的旅行,可是只要我们走过去,就会有幽林曲涧,清泉美果,供我们欣赏,供我们饱餐,更有许多人预备了盛大的欢迎会在赞美我们。到那时候愈是所经的险阻多,反而咀嚼起来有滋味。当我读斯文哈定的《中亚旅行记》,看到他横渡达哈拉马康沙漠(即新疆之大戈壁)因失路而十日夜不得饮食时,真是吓得一身冷汗,但身临其境的斯氏,却仍旧毫不怯懦地爬那沙山,骆驼走了,马死了,仆人死了,都阻不住他的勇气,到了第十一天,毕竟发现了清泉,成功了他的伟大探险。我很希望同学读读这一本小书,以增加自己的决心与勇敢。
有许多人是见异思迁的,好像根本就没有立定志向,也有的【1】太功利主义了,哪一条路有出路,就走哪一条,不惜自废所学以徇其欲,这种现象在我们学校里颇不少,我是始终抨击这种态度的,一个人总该有点“献身”的精神,固然,我们不能不顾及“生活”,但是生活假若成了一架机器,那与死又有何别?我们既对此事有相当兴趣,即当终身以之,物质牺牲事小,精神痛苦事大,这一层同学们务须注意。如上所云,我们既有吃苦卓绝的精神,更有坚定不拔的志气,以此改造目前教育,定会“精诚所竭金石为开”了。
本班同学最不幸的就是到临毕业时,有的因病亡故,有的因病不能参加考试,这都十分使人痛心。徐国鼎【2】同学的死亡,完全由于贫病二字,令人对当前社会,不能不生厌恶之感,然此正激励我们致力于社会改革事业的好事实,同时我们要记住,活在目前的中国,若没有一付特别坚牢的身体,很难耐得过去,我们这一班同学平时对于体育,甚少注意,一旦服务社会,更无暇锻炼身体,这是很不好的现象,故我希望每个人都要鉴于前车之覆,特别当心自己的健康。我个人服务十数年,学识道德,均无进步,唯有身体之顽健,颇足自豪,在今日局面下,我们不但要能吃苦耐劳,甚至须能挨饿忍饥,假使没有这种能力,那就根本谈不到改革教育。
话说得很拉杂,而且都是老生常谈,但越是“常谈”,越请同学勿加忽略。临别棖触,感念万端,以此区区,祝
诸同学自彊不息。
纪英楠注:
【1】 原书影在有字下有“义”字,无法解释,疑为衍字。
【2】 原书影无法看清,似为“鼎”字。
(原载1942年6月29日《中大周刊》。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