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PH
怀PH
纪果轩
读了南星君的《松堂》和辛笛君的几首短札,我不能遏止对于PH的怀念了,而今天又是入夏以来第一个阴沉的雨天。
有着十年以上交谊为一切朋友所宠爱的PH的颀长影子,如今距离我们是太远了,达到一种几乎不能想像的地方!六个月以来我简直不曾得到他的音耗,除了从聪明的敬子和顽皮的大忠口中得到一句“哥哥有信,很好,”之外,去年柳梢发青学生们正到颐和园什么的旅行的时节,他自多雨的江南寄了一封长信,顶可忆念的就是末尾抄了两句牛希济的生查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他说不晓得为什么就抄上这两句,当栀子问我这两句话在此地究当作如何解释时,我竟噤了声谈不出,而她呢,却一转身卧在里间的床上,将头伏在枕头里了。
二十五年芳草正绿的季节,我们在颐和园曾有着一个终日的聚饮。他仍是穿着那春夏秋三季常青的灰西装,不过把大衣由暗棕色变成灰色罢了。我们立在知春亭的小桥上让风吹起我的蓝布衫,踱过石舫北面一座不知名的石桥在历乱的杏花下谈着人生种种,他从衣袋里拿出T大学贩卖部作的朱古律来嚼,当我们从长廊走向湖畔已是正午,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弄来大批的茶和点心,款待起我带来那一群从塞外风沙中远来的学生来了。那些老实的年青人,吃完许多平生未见过的小巧点心之后,连谢字也不会说一声,只把一片诚恳的笑回答了他,于是我们就由他的领导步向距离不远的T大学。
我们未来之先他已向T大学交涉好借给房子,后来忽然被一队运动员给占了,他为我们和当局打了一顿架,终于又找到其他的地址,可是我们来的时节因为不知道,依然在前门下车,他在晚风中于清华园车站相迎,听到我们不下车的消息,那种失望的颜色是我到如今也忘不了的;我们才下车将行李搬到店内,他已坐了Bus追踪而至,当下定了今日游园的约会,你看他就是这样一个热诚得令人难舍的人。
在T大学大约他是“人缘”最佳的一位了。他领我们到学校里,几乎没人不和他打招呼。他在气象台上指示给我他最喜欢的圆明园石柱,以及那一带败瓦颓垣;他在以建筑玲珑著名的食堂里,告诉我他吃饭的台子,他告诉我工字厅后的河池和桥,他领我们到大礼堂看那雄伟的圆顶。……
“处处怜芳草,”这真是一个芳草的梦。
我是一个不大会算计与过日子的人,同时栀又总在病中,所以十年以来差不多老在凌乱中打发日子,他看了我住的小小三间东房,白天晒得令人心焦,晚上电灯昏黄黯淡,且只有两盏,常常发出一声叹息,觉得一个有家庭的人乐趣不过如是,其实他还没有看到我亲自下手煮饭和洗碗那种狼狈,以及油盐酱醋煎药看大夫那种琐屑。多一半为了我的原故,他把结婚和爱情这两件事看得过于通透;以致他虽然有着令一个漂亮女子追逐的轮廓,性情与年龄学问,却老是过着游戏人间的生涯,我时时写信劝他不该有这种太“世故”的观念,但他的回答总有让我不能置辩的理由。其实呢,他何尝是“世故”到这样的人?他不是在任何方面都表现着诗的真实与热烈吗?我后悔把他的信都毁弃,不然,我不难抄下一两段来让你知道他是如何温暖而又有趣的人。(我希望南星兄能作这工作。)前年夏天,我搬到了一个较大的院子,是独院,且有爬山虎与海棠,屋子才油刷过:有地板与铁纱,他给我写信说,(那时我仍在荒凉的塞外)
“你有一个可爱的家了,我希望能在你那里过暑假。假设我将来结婚,有这样一个家就满足了。”
我颇高兴于我的朋友对我的家居然生出一种爱慕。我从初夏就计算怎样和他度一个雨夜。等我到家时,已是酷暑,且已非常不安定,晚上还没有星光就得闭上街门听远处传来种种不愉快的声音。但他终于来了,大约是七月二十日左右罢,总之是没有月亮而又闷热的一天傍晚。我们在院子里吃过绿豆稀饭和已经冰了的粽子,他很高兴,因为他爱吃甜东西;五岁的小楠很早以前就唤他做干爹,这世俗的称呼,在别人我听了很讨厌,但在他则别有亲切之感。大约每次到我家楠都得到他异常的抚爱,所以只要他一来就满院子干爹长干爹短的叫着。我们吃完饭坐了矮板凳在院子里凉爽。楠在他怀里认天上的星。他谈到自己到秋天,将应留学生试验,并预备未来有一番美丽的梦。又说,今天正送走S,他到英国入爱丁堡的,这位先生交给他一集(疑为隻,即只)小包裹,打开,里面满是些“梅浊克星”“的立平”之类的药盒子,另外还有好些与一位多情的妓女叫×小妹的来往信函,我们笑了半日这位先生的趣味与这包临别赠品的好玩;后来话就转到不愉快的方向,而他开始报告了我他的几桩绮闻,大约我揣度他颇有点倾倒于同年级的C吧?尤其是她的妹妹。因为他老是在赞赏着,但C已作了一位无线电老板的太太,远去H埠,妹妹却在某种莫名的原因下服了安眠药。看来世界永远是缺憾,我全然想不到PH这样的人会有在爱情上不如意的事,因为好像他只许让别人不满足而绝不能为了别人使他自己不满足也。随了半夜的流星他有好几声轻微的叹息,我为了改易他的心情,开玩笑似的问他:“什么样的人,才合乎你的理想?”“那倒简单,第一还是漂亮吧?有个宴会什么的,总得叫人看了不讨厌才好啊!我觉得必须是细长身材。”他半谐谑的向我说,“看起来胖人真是倒楣,我不和你们一起谈了,尽拿胖子开心。”病后身体发胖的栀带可久已睡倒在怀中的楠进屋子去了。
我劝了他许多不要太把事情看透的话,大约我的话不会说到他心坎上,因为我是真正事故(世故?疑是笔误)了的人,他呢,表面有点事故(世故?),而心却单纯得像孩子。以此他听了只有微微一笑,而我则大大感到自己的愚蠢;于是以“睡吧”作了这可忆念之一晚的结果。
说是要过一个整假期的,就只有这样短短的一夜。
早晨,他醒来没有顾得洗脸,就趁Bus出城了。
后来有一个时期我很为他担心,因为那时城外有种种谣诼,而且事实也真证明当前的危险性。又是一个早晨,雨下得怪凄凉的,他从外面像一只鸟的影子般闪进来,头发剪短了,换了像我这样破旧的蓝衫,报告了我他怎样由城外跑到城里之后,就匆匆的擎着油纸伞出去了,这最后的一面简直连长谈也没有。
而他就悄然地离我们远了,远到不能想像的地方。
南星君大约总还记得在某个冬天黄昏我和他同敬子到宿舍过访的事吧?我们在那微小的屋子里有一大阵温暖的谈话。南星君的“维尔趣葡萄汁”我还不曾忘却。我们三个并排携了手走出一片红楼之前时,电灯光已洒遍新筑的柏油路。好多人看见我们亲近的样子,都抛一下奇诧的眼光。实在因为我那破烂的大衣与他们的太不调和,奇诧已无足怪。在润明楼我们吃一顿怪有意思的晚餐,他要了三盘温朴汁(?)拌白菜,敬子乐得伏在桌子上起不来,我现在觉得PH这个人确有点像这个菜,因为在色泽与味道上全令人爽快而亲切。像我这个人就平凡得像一只窝窝头,虽然也吃得,但大多数人对它没什么好感,可又不能不吃。
栀近来对他的怀念恐更甚于我,这也可以证明PH有着怎样的温暖与可爱吧。家信里老向我打听他的消息,其实我是一个字也没接到他的。从民国十九年我有家庭以来,他就叫她作栀姐,不但他,连敬子大忠和我们都喜欢的,他母亲,也是栀姐姐的叫着。别人见了真像一家人,而他又有着比一家人更亲切的情谊。我和栀的纠纷常是因为他一来而化为泡影;栀因病而感到的空虚与苦闷也因他的几句话而消除。但他何尝是那种规规矩矩郑重得像作客一般的人?来人后先是吵着要吃的,——有一次要吃肉,我们俩就吃了一块钱的酱肉——随后就翻东西,越是信件越要看看,再就是纵横不拘的躺下,把泥土全擦在刚洗完的床衣上,“你看,把单子都弄脏了!你呀!”栀发烦着说。可是,当你留他吃饭他就披衣而走的时节,我们立刻感到一种不快,我们对于这种不羁有着似厌烦的喜爱,好像没有了他,我们就少了欢悦与人间的温情,也少了生活上的某种趣味。
他是一个诗人,因为他有着诗的心情。是一位清新的散文家,他本身又是一篇动人的小说。但他却放弃了文学不读,而读了枯燥的经济学。我们也只可埋怨中国社会对于文学的虐待过甚,才使他有这种转向!二十二年我在某一小城市过着极不如意的生活时,他由西洋文学系转系,曾致我一函说:“我们在念五大悲剧,你说,知道了,被幽囚的普罗米修士:是埃司基拉作的,管淡事!”我一想到他这话就为现在大学“文学士”黯然气短。可是,他学了半天经济又怎样呢?毕了业顶好的职业是到C银行当练习生,每月有四十元的取入(收入?)!还得经过一回考试。……
今天的天气实在让人惆怅,旧历的五月而有着八月的风。细雨虽停了月亮和星还隐在云中。我想到十一年前我们都在中学时的一个雨夜,那时PH还是十四岁的孩子,每天下午晚自习都要到我的宿舍睡上一会,这天我家里来快信说我祖父病重,让我回去,他为这暂时的别离在我那里留恋一整晚,后来还是我催他走了,外面雨还在下,地下积潦映在灯光里像一条蛇,他拉了我的手说:“你暑假前还回来吗?”我还没有回答,他的泪已经擦在手帕上了。仅仅十一个年头我已竟变成“中年”的人,而他呢?在今夜是不是怀念着北国的朋友?
“渐行渐远渐无书,海阔鱼沉何处问!”
附言:PH实在是朋友中之多方面者,我所了解于他的未免太表面化,因为我够不上是他的“诗的朋友”。所以我希望我这皮相的文字引出更多对这位可爱的友人怀想的文章,例如南星兄殆即其一也。
(原载1939年7月16日《朔风》第九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