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怀旧
纪果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苏李赠答诗
青年人是不大喜欢怀旧的,因为自己正过着可怀的岁月。三十岁以上的人,在中国社会,大约所经忧患已经相当的多,尤其在这样炮火滔天的世界,一个人所怀念的过去既不可追回,即远人亦不敢保其平安与否,于是念旧之怀,愈不可止了。
我的朋友离开我与战争一样久了,音书更日益稀阔。每到秋雨时,我必作一篇文章以寄我的梦。两年前,他的母亲在一座风沙的古城,因怀念万里天南的儿子而死去了,我在削面的寒风中葬这老人于荒凉寺院的一隅。我想,儿子为凭吊母亲的冢墓,也许会归来,曾将一篇纪念的文字托在作妹妹的家书里寄出去,可是山川与人事的阻碍,终于成了泡幻,直到我从风沙之城来到多雨的江南,朋友仍然滞留在蛮烟瘴雨的黔川边境。
夜眠听雨,使我不禁沉于往事的深渊,那是多么好的岁时,春天有紫丁香而夏日有茉莉,秋天我活跃于乡村田野晴空之下捕蝗虫,冬天则有温暖的炉火,供我们在六个人一间的宿舍里烘焦那从饭厅偷来的面包。我今天又有机会同许多十五岁上下的青年朋友在一起,我看到他们无邪的踢皮球,打秋千,排了队到饭厅去吃饭,更把那偷工夫不上自习,倒在房里看炉火的光照在屋顶上的往境牵连起来。
不知怎么就和H熟起来了,我们原是相距着三班,也就是我要比他高三个年级的。那时,上下班的界限很严,除非上班要借机会和下班同学开玩笑是很少往来的,而普通男学校都有同性相慕恋的现象,在我们学校闹得尤其凶。H又是一位年顶小的弟弟,他的活泼天真是很讨人欢喜的,每当我从他的寝室前经过时,他一定要打招呼。有一天,他送我一本《商务印书馆卅周年纪念册》,那是个精致的小册子。他很顽皮的在上面画了一张我的漫画像,因为我的脚特别大,他便将这一部分强调起来,使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于是我将他带到我的寝室来,我同寝室的同学都是比较老实的,他们见了这位全校喜欢的小弟弟忽然走进屋子,都非常诧异。可是从什么时候起,H每天晚上一下自习,必要跑到我的房间来淘气,有时拿出我的日记,不管不顾的翻着,甚至大声朗诵的念着,我心里虽然很不愿意,对于这样一个无邪的弟弟,又能讲什么呢?有时他会拉开棉被,困在我床上,直到熄灯铃摇过,训育先生来查宿舍了,我才唤醒他,偷偷摸摸走回去。
我们学校后面紧靠城墙,并有一间通风的阁子建在上面,我们很喜欢在饭后或晚上爬上去,看那远处的灯火和冬日的野烧。在夏天,调皮的同学将身体蠖屈在临风的窗洞上,使北来的凉风吹干浑身的汗水,也有的拿了一本英文,在那儿念,但多半是因为闲谈而忘记了读书,甚至躺在一旁睡着也说不定。一个春天的中午,午饭时我从饭桌上一眼望见H正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谈,一看见我,立刻打住了谈话,用拿筷子的手向外面挥一挥,似乎作了个记号。我吃过饭在外面等他,问是什么事,他才告诉我说,吃完饭大家登城去玩。原来城墙因为年岁老了,里面的砖早已剥落,只剩一层土皮,所以随处都被我们踩成小径,有的比较平坦而迂徐,有的则峭陡而直捷。年青人总是欢喜大胆而直捷的,于是我们老是选择后面一条路。实在到了城上又有什么可谈呢,我是乡下人,他是城内人,无非将许多乡下人特有的常识讲给他听,什么秋天怎样烧花生米呀,怎么样用野火烤玉蜀黍呀,怎么样捉蟋蟀和纺织娘呀之类,而他呢,则告诉我那一个同学有什么绰号等等。城墙的残存雉堞往往成为我们试验胆量的工具,每个人从这只有一步宽而下临无地的窄径上走来走去,有时需要将两臂左右伸开以保持平衡,比赛大家的次数与速度,最奇的是竟没有一回或一个人失神坠下。
这时我已经称他为H弟了,有时直呼他为小H,因他实在小。晚上他来困一觉,中午以挥手为号而到城头赛胆量,几乎成为日常的功课,好像只要有一天发生变化,心里就不高兴似的,日记上一定特别写明:“小H一日未来。”H和W君本是小友,W君是他们本班有名的漂亮面孔,年岁很轻,他有一个同他长得一样的孪生弟弟在上一年级读书,弟兄两个差不多是全校注目的人物,只须多看一眼就会有人起哄的。H本是被动的同W要好,因为常常跑来我的房间的缘故,W竟大不高兴了。W本来对我很好的,因为他的姨兄与我是同班且是好朋友。H叫W为C哥,叫我作S哥。某日我在操场遇见W,同他打招呼,他竟不理我,我向H问理由,H说:“大约因为我常到你这里来罢!其实这有什么关系呢!”然而W与H的稚年天真的交谊终于因此而不再继续。W是个天才的音乐家,后来中学卒业后,因婚姻不满意,患了肺病兼脑病,不久就抱了他最喜欢的梵哑铃走入坟墓里。到今日我想起那样一位丰仪翩翩的少年还可以流下一泡眼泪。
那时候的朋友竟弄成恋爱一样了。
很不幸我祖父在这时病得沉重,家里派人来接我回去。那是个雨天。北方的晚春还不暖,晚上穿了单衫有些凉意。H见我精神很坏,连自习都没上,陪我在房里坐。这时只有沉默的对坐而已,大家都讲不出什么话来。睡觉铃摇过了,熄灯铃摇过了,同屋都已睡倒,满院子只有雨声淅沥,我们握了手在黑暗中对望着。后来,我因为时间太迟了,怕第二天不能早起,不住催促他走,他才踏了泥水出去。路灯的光照得院中积潦闪着金蛇,我送他出去直到他的宿舍前,他还握了我手问:
“S哥,你还回不回来?大约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吧!”
“一定,我家里又没什么事。”
他回顾了两三次才走进房里去,我不知为什么,像失掉一件可贵的东西似的,胡乱走回来,好像一夜没有睡好。
这件事到现在仍为记忆中最清楚的一幕。
我很快的从家里又到学校。大考来了,随着北伐军也来了,这一内地城市充满了为年青人不甚了解而又很欣喜的事,标语、口号、传单,渐渐变为常识,而我在这样热闹纷复的环境中返归我那纯朴简单的家乡。乡下人只知道城里又换了旗子,却不懂什么是革命,更不晓得什么是党部。我和H继续着每星期至少一次的通信,我家离最近的邮寄代办所有十里路,必须“集日”才有人到镇上去,收信发信就都得等机会。我常一个人站在村外大路上,一遇见熟人,就红了脸托人家带信。有时父亲到镇上去,回来必带了H的信。父亲是民国初年的学校毕业生,看见这种满纸不成字样且又没有“××仁兄足下,别来念甚……”或“一别芝宇,两易蟾圆”的秋水轩式套子的信,就很不高兴,常发牢骚说这种文章不成话,且有时说:“你的朋友都是这样吗?这简直是孩子气!”其实,我们彼此所喜爱的,正是这“孩子气”呢。
真是小孩子,H的父亲因为他的字写的不成样,珠算也不会,便强送他到城内“大关庙”一位老秀才那儿念私塾,每天要写大小字共十篇,他将这种写字的成绩陆续寄给我,实在看不出什么进步。在如今,如果一个已经进了中学三年级的学生,再让他同老秀才去补习,一定是不可能的事,可是,H竟肯牺牲了自己的志趣,以满足堂上的期望,他这个人在这一点我觉得是最可佩服的。后来他到了大学,没有一个同学和工友,不同他相熟,也没有一个人不说他和蔼可亲,于是他建设了广大的社交基础,这都是“舍已从人”这一美点扩大的结果,这点实在是今日一般只知有已不知有人的年青人所应效法的。
在兵戈扰乱、革命与反革命交哄中我毕业了。当秋天开学时,我第一次看见H,几乎不能认得,他人比较高了,且将长发剃去。似是方振武的兵队驻在那里吧,政治部大操场演戏,他抱着妹妹敬子去玩耍,因为我们学校被某一部分革命军占作军官讲习所,除我们这一班就要毕业的学生召集入学以外,其他各班都缓期开学。H虽然家住在本城,可是我一次也未去过,所以便没有去找他;虽然心里很想去。这一天在操场见面并没有讲什么,大有“语多欲寄反无书”的意味。时代的激变,使每个青年心里都有了新的感触,我开始看《青年之路》《三民主义之理论的体系》这些书籍,可是H还是一天到晚顽皮,我常去说他,他便向我说:“S哥变了,我不明白念这些东西有什么用!”虽然如此,他却偷偷在学演戏,有几次党部里排演新戏,他都派作很重要的角色,这在我是觉得没什么道理的,也有时去干涉他,因此,我们的关系竟弄得比以先疏远起来。
究竟我自己得到的是什么呢?只看见一些平时行为最卑劣的同学都当了什么执委了,新的土豪劣绅比旧的有更幼稚的榨取方法。于是我因失望而生活散漫起来,有时一星期中饭厅看不到我的影子,靠学校西面的饼店成了每日必到之处,我开始学吃酒,开始跑到北京去乱花钱,H弟常三四天不见面。那是一个彤云密布的雪夜,毕业考快完了,我正含泪在完成作文“六年回顾谈”,H弟来了,他进门一声不响,倒在床上就哭,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的哭了。这样,度过我们可纪念的别离之夜。
大雪纷扬中我登上早八点开走的汽车,学校对毕业生是无所恋恋的,因为照例学生一到毕业年限总会给学校若干坏印象。H他们正上着纪念周,倾听党务和政治的报告,我们几位同乡,踽踽凉凉的自己抬着行李走出去,连送行的都没一个,我向大课堂闪了最后一眼便永远离开这一住六年的大房子了。回到家乡不到三天,收到H的信,今日还仿佛想得出——
S哥:
你早晨走的时候,我从窗子里望见你用帽子遮了脸,我想出去送你,可是办不到,上纪念周是连大小便都不许的,当然不能出去。我回到宿舍又偷哭一次,他们大家都和我开玩笑,……我第二天去找C姐,告诉她你走了,她还假装不知道,我想你不会不告诉她的。……
C现在已是我的小孩子的母亲,那时我们还没结婚;别后寒假中,我和H的通信,差不多又恢复了从前的友谊。毕业同学大家都乘了革命的机会作小官吏去了。只有我和其他少数人过着教书的生活。半年之中,从荒僻的S县而T 县而北京,元宵节后我在父母的谆嘱中坐骡车走出乡里,暑假时却想不到会在北京作事而乘机考了大学,同时,H也在故都重新聚首。
从十八年到二十九年我十足在北京住了十二年。H民廿一年暑假毕业,考北京大学没有录取,非常生气的用功起来。他的聪明本是惊人的。廿二年便考入清华。此四五年间,没有一个星期不到我的家里来几次,他叫我的孩子作“干儿子”。他自己不到二十岁却老爱充老子,顽皮如故,天真如故。他会将干儿子一带出去就半日不回家,他会向我和C姐要种种我们向来不预备的食品。大约每次到我们家,都是一进门就倒在床上,把两脚泥都踢在我新洗过的床单上。他抱怨我家庭的凌乱,他说:“我绝不像你一般,马马虎虎就有了家,这样简直没意思。”然他这时实在偷偷爱上一个女孩子,她是中学的某同学的妹妹。不幸她患病死了。他在落叶满地的时候送一口黑漆棺材回荒凉的乡下,并在某报纸的副刊上作了很哀惋的文字纪念她。
为了我的婚后生活不好与他爱人死去的刺激,他虽在极年青的岁数却已有四十开外的人的感触。凭他的漂亮与聪明,他至少是会有一个理想的女朋友的,但是他竟没有,许多追逐他的异性都被他游戏人间的态度给冷落回去。
我大学毕业后曾流浪到一个塞外古城去教书。那里的质实风土,与一群热情洋溢的青年人面孔,到今日还活跃在我心头。H这时渐渐感受到人生的真味了,因为他已毕业,且不能找到适当的机会。后来,不得已,又入了本校的研究院。七十岁老父的辛苦生活使他知道吃饭问题的鞭策,弟弟妹妹的教育问题,无形中责任加到他的肩头,素来写信充满天真趣味的,如今也有咨嗟叹息了,而国家的艰难也与家庭一样,使每个人心头都压了一块铅。学生中更有种种不同色彩,且各有势力使他们贴标语以相骂,H是易感而神经质的人,当然更增加许多心事。廿六年暑假卢沟桥的炮声已响了,我家正移进一幢比较好些的房子,有花,有草,有绿色阴阴的窗纱,他从城外给我信说:“你有一个比较好一点的家了,我愿意在你家过整个的暑假,倾述我几年来的积闷。”
于是,我们给他预备了屋子,给他预备了爱吃的糯米粥,给他预备了冰的西瓜和汽水。那时,故都人们有着他处想不到的镇定,计多人一边在门外乘凉一边在数着彰仪门的炮声,好像并不算一回事。某晚,H从城外回来,特地到我们家晚饭,他是来送诗人HT放洋赴英国的。在星光下大家吃夜饭,有冰冷了的粽子,他顶高兴,拉了五岁的南南乱说,他说,不久就要搬到这里来了,打算在这里准备下学期投考留美的功课。
七月二十九日清晨,听说城外情形不对,车夫们纷纷传说着燕京和清华的谣言,我心里十分忐忑,因H甫于前两天出城。不想我们正为他焦灼的时候,他却像鸟一般的飞进了院子,头发剪平了,一身破旧蓝长衫。
他述说了学校的情形,匆匆走去了。
这一走去我到今天还没有见到他。
七十岁的父亲,六十岁的母亲,只有拿了他的信作安慰,作母亲的因为没知识,更特别不放心,父亲就常常作出含泪的笑容去骗她,明明儿子从上海而武汉而昆明而贵州已竟到了天涯海角,他却说不过一天的路程。老太太一天到晚翘企着儿子回家娶媳妇,儿子却在蛮烟瘴雨之乡奔走不停,母亲终于因为等不及盼不到而病死了,临死的时候,只有呼出的气息,全无吸入的气息,眼睛瞪得很大,有人说:“你在等儿子吧?”点点头,“不行了,坐飞机也赶不及了。”于是她停了呼吸,闭了眼。
我含泪送这老年人葬于某萧寺的废圃,我叹息于十七岁的弟弟的恸哭母亲,我凄然于七十岁老人佝了背来支持一家的生活。
我来到了多雨的江南三年了,只见到他一次照像,二十九岁的人竟满脸皱纹,中学时爬城墙的神气一丝也看不见了。又由敬子来信中,知道他已竟和一个并不十分相爱的女孩子结婚,好像他的家也绝对不能满足原来的欲望。而最为他隐痛的,则是一位在大学时很谈得来的女友终于嫁给香岛某富商,我想他所以马马虎虎弄一个“家”是与这大有关系的,这女友我已竟在古城看到,带了有钱的丈夫,十分夸耀似的,向一般人俯视。最近差不多一年半,我丝毫得不到他的信息。七十岁老人的生活,当如何的苦寂与沉重,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自己的叹息。我的一家都在时时温着旧梦,然而,梦的痕迹也怕要一天天淡了。
(原载《中国学生》1942年11月第1卷第1期,署名潜之。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