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怀念
高燕
献给纪庸老师
日记
1981.4.1 周二 阴转大雨并响雷
近几年来,多次参加追悼会,失去的有亲属、师长、亡友、同事……。唯独那一次、那个人,却使我久萦心头,挥之不去,仰首抬头,犹然如呼之欲出,然而他逝去己经有十五个年头了。
迟开了的追悼会上,花圈鳞鳞、挽联幅幅,青松丛丛、素花簇簇,人们鞠躬追悼,哀乐阵阵奏鸣。然而没有骨灰,也没有遗象。他的著作、笔记、书籍、相片、遗物,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暴中统统烟消云散,化为乌有,竟没有留下一件使人纪念的东西。
他是我大学的一位老师,教授《历史文选》,据说他原来是中文系的主任,因为戴了右派帽子,就降到历史系来教古文。我清楚地忆起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推进门来 的是一位身材高大、魁伟健壮的男教师,黑发秃顶,泛着红光的脸露着笑意,穿中式短褂,掖下挟着一本书。他把书放在讲台上,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回身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的姓名,纪念的‘纪’、庸人的‘庸’。”说着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来,边发给我们,边说:“每人两张,以后每堂课都发,把你们不 懂的问题、读书计划、要求、困难、意见、建议,统统写上去,交给我。”
待看到同学们把纸都安放好了,他便翻开书本,讲解起第一篇课文《牧誓》来。至此我的耳边似乎还响起他那朗朗的北京话:“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
他上课从不带什么备课笔记之类东西,只挟一本《历史文选》。仅一次我看他在上衣口袋里捣出两张卡片,捏在离眼睛两尺开外的手中,侧着身子,向后仰着头看,苦笑着摇摇头,又从上衣口袋里捣出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匆匆瞥一眼卡片,继续滔滔不绝,还杂夹着手势、动作、笑声。
我最喜欢听他的课,对古文的爱好,大约也有此而始吧。
第一次上纪庸老师家也是终生难忘的。也许是从小家庭的教育,加上又学历史,较讲究礼仪。通常我上教授、讲师家,总是进门弯着腰先微微鞠躬,然后在老师的‘请 坐’声中坐下,无论是坐沙发还是板凳,出于恭敬我都只敢坐小半个屁股,让两条腿支撑着,微微地拘偻着背,虔诚地聆听老师的教诲,一脸的诚惶诚恐。我也是带 着这种‘礼仪’上纪老师家去的。其时正是初秋,轻轻敲门,开门的正是纪老师本人。出于敬重,我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纪老师先是一楞,接着便哈哈哈大笑起 来,并一直笑个不停,边笑边用手中的大蒲扇拍拍我的肩膀,用蒲扇边把我抓进门,又用蒲扇边把我推着送到一张藤椅边,蒲扇在我头上一按,我便一屁股结结实实 地坐在藤椅上了。我一望这是屋里唯一的一张藤椅,便忙着站起来,纪老师又嗬嗬笑起来,又用扇子把我按着坐下,边递给我一杯自制的酸梅汤,边说:“哪来的这 些规矩!”我赶紧站起来接了扇子,他又把我按下,自个儿在旁边的一张木方凳上坐下,摇着扇子说:“我真想找你,你倒自己上门来了。”我心里一格楞,不知是 褒是贬。
“你最近一次文选的作业做得不认真,杜撰的简化字不少。……”听纪老师批评,我红着脸低下头。纪老师接着又说:“听说你正在写一篇关于夏完淳的论文,并准 备同郭沫若商榷?”纪老师大蒲扇的风不时向我送过来,可我却热得汗涔涔地,脸更觉热辣辣,低着头一声不吭,后悔自己撞上门来。
“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赞成这种精神。人不光要有志,更重要的是要有轫劲,有骨气,在毅力,才能成器。……夏完淳忠于明朝,为此献身,其民族精神可嘉,但他一生 历史太短,题材不宽;至于与郭老商榷,似乎太早了点吧!”纪老师侃侃而谈,手中大蒲扇的凉风有节奏地一阵又一阵,扇去了我脸颊的燥热,心头的疑虑,我心服 口服,一个劲地点头。此后我曾许多次、许多次聆听他的教诲,接受他的鼓励,感激他的开导,收下他的批评。
一场“风暴”使一切都混沌了,我竟记不起同纪庸老师 的最后一次会面。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得知了他的恶耗,据说他是跳在虎丘附近的池塘里身亡的。那高大魁伟的身体竟会倒在小小的池塘里!我闻讯呆坐在黑暗中,忆起他说的韧劲、骨气和毅力。我想只要有一线生的希望,他是不会这样绝望的。
我仔细地寻找着他的遗物,只剩下一本他送给我的“汉白石圣君碑”摹本和一本纪老师自编的“文史工具书简编”。那十多封他给我的信件和他手批点评的我的作业及文章竟一无觅处,通通地在那场“风暴”中被横扫了。
我辜负了他,至今一无成就,两手空空。唯有时时念起他,使我能略略振奋些。我想纪老师在天之灵是会原谅我的,因为不管其时我被贴多少大字报,被划为学生中的右派,勒令我揭发的大字报贴到背上,我都没写他-张大字报,—我无从揭发。然而他也是怨恨我的,因为在“风暴”开始后我始终没有去看望他,给他关心、安慰和生的希望。我承认,我当时没有这种勇气,我不敢,我是弱者。
愿纪庸老师的灵魂在清澈的池水中安息吧!
2001年4月1日修改
(原文出自<四有斋>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