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中大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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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中大实中

李梦莲

1944年夏,我在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临毕业之际,因走头无路,求告无门,想起我在河北省滦县第三师范读书时候的纪国宣(后用名纪果庵)老师正在南京大学附属实验学校(简称“中大实中”)当校长,就冒以学生的名义写了封求职信,不料他立即给我回信,答应我毕业后即可速来中大实中任教,我自然喜不自胜。

大学毕业后,暑假一开始,我立马奔赴南京中大实中报到。第一次来南京,巧遇我的一位老相识徐润波先生(他是河北乐亭县人,我是河北迁安县人,算是老同乡;他又是我在滦师和师大前后两度老同学,我们熟识已久),他比我早两年来到中大实中当国文教师,领我去向校长纪先生报到。纪先生表示欢迎,并嘱我准备参加暑假中大实中招考新生的工作。

招生完毕,离开学还有好长时间,我就写了一篇散文,题为《红纸廊随笔》。中大实中在建业路上,该路旧名红纸廊;随笔中写了莫愁路。中大实中西邻朝天宫,朝天宫再西就是莫愁路,莫愁路南端,就是有名的南京水西门,五道城门甚为壮观,门外就是莫愁湖了。我初到南京,尽管是在日伪的统治之下,对这个号称“六朝古都”的地方,很觉新奇,如鸡鸣寺、朱雀桥、秦淮河、莫愁湖等等地方,处处引发我思古之幽情;我当时很迷恋何其芳前期出的散文集《画梦录》的格调,就学着《画梦录》的笔风写了这篇《红纸廊随笔》,写完送给纪果庵先生看,他一见很表赞赏,即刻在他筹办的中大实中校刊《求是》的创刊号上发表了。纪果庵先生当时也已是位颇有名气的散文家,他师从周作人,曾写过一篇题名《夕照寺》的散文,我很爱读。受到他的赏识,我很感荣幸,从此也受到他的重视。开学以后,他任命我为新招的高一班的班主任,不久又任我在训育主任徐仲涛先生的手下担任全校的训育员。纪先生高抬我,曾口头委托我代他编一本当代散文选,当时在敌伪统治下,文坛已经破碎,编当代散文选谈何容易,自然是没有编成。

大家都知道,旧社会里的训育工作是很不好干的,当训育的和学生的关系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学生们怕训育老师和训育员,都恨训育,常常给训育起外号,用的是贬意,我在高中时代同学们叫训育主任为”乌八”(王八的意思)而不叫大名。可徐仲涛先生和我在中大实中当训育主任和训育员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和学生们相处得亲密无间,同学们没有一个躲着我们,他们公开叫徐仲涛失生为”徐老夫子”,很愿意和他聊天,我们也从不训斥学生。也许是上边有纪校长这位绝对权威的影响吧,中大实中的同学们都是自觉地守纪律的。

徐仲涛老师这位训育主任爱护他那班的学生无微不至。我想起一件故事,1945年夏天,他们班(高三班)毕业后,有一批学生要投奔大后方去,徐老师不放心,决心带领他们一起通过日寇在皖北界首县一带穿过封锁线,这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这是他事先和同学们秘密商定的,事先我都毫无所闻,我也不便过问,等他们走后,我就兼代了训育主任的职务。1945年7月,学校传达室找我,说日本宪兵队有人来找训育主任,我不能脱身,就接见了他,来人穿一身白西服,白皮鞋,表现文难, 给我一张名片,上写“宫西包义”,是个日本特务。南京宪兵队设在新街口中山路上,无人不知即是个阎王殿。那时候我怕也不行,就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兼宿舍去。我用仅仅会说几句的日语,说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的,去年才来中大实中教书,他相当温和地问我,大意是:听说你们学校的一部分学生到“大后方”去了,有这么回事吗?我直截了当地答复他:有这回事。因为毕业班有些学生家在大后方,要回家;他们是我的训育主任徐仲涛失生带着走的。然后这名日本特务东拉西扯一阵,就灰溜溜地走了。随后我立郎把这事报告给纪果庵校长。校长说:“没事!你别慌。日本鬼子快完蛋了。你没见最近美国飞机来南京轰炸越来越厉害吗?” 果然,那个日本宪兵队的以后一直没有再到学校来。到了1945年8月初南京的报纸广播里就发表说某日南京要举行“大诏奉待日”,届时日本人定要参加。结果是日本天皇裕仁亲自宣布诏书,决定无条件投降。怪不得那个日本宪兵队特务来学校找我时自始至终没有凶起来。全国人民经过八年抗战,终于盼到这一天了。

日寇投降后不久,徐仲涛先生又带着同学们回来了,据说是从皖南屯溪一带回来的。回来没多久,中大实中就被接收的国民党宣布解散,我们也就从此失业各奔前程了。徐仲涛先生原来带走了多少学生?他们中途都遭遇了些什么?我都来不及细问,也不便细问。心想,只要人平安归来就是好的。

我对南京师范大学附中把“中大实中”也纳人建校百年之列是完全赞同和拥护的,因为我觉得纪果庵校长办的这个“中大实中”,和正规的中国的高中毫无二致,虽然处于敌伪统治下的逆境,但不论校风、校纪还是办学成绩,都不失中国学校的品格。纪果庵先生是个老资格的教育工作者,先在河北怀柔县师范、滦县第三师范当教师,后来到南京中央大学教务处,兼任中大实中的主任(校长),办学经验丰富,不乏创造力。我在中大实中高一班教国文,同时教班上的文学史,后来给女生部教美学,都收到了“教学相长”的效果。这些课程的设置,都超过了一般的高中。中大实中的学生也是很出色的,从高一班到高三班,一级比一级出色,徐仲涛担任班主任的高三班,各个都是尖子学生,学习肯用功,纪律严明,品行端正,作风活泼,都异常招人喜爱。当时的班长杨本驹(后来改名袁木)是公认的尖子学生,他解放前投奔到华北解放区,先在察哈尔日报当记者,后来又到新华总社成了名记者,最后又调到中央组织部工作,在李 鹏同志担任总理时期,他被调进国务院写作班子,成了当时知名的大手笔。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在人民日报《新月战线》杂志当编辑的时侯,他以“童言”的笔名给我写过不少文章。他承认我这个中大实中的老师,我们经常有联系,后来他任务重了,我就很少和他联系了。现在他已离休,就不联系了。原中大实中的学生,现在有不少是当教授的。当时高二的印邦炎(绰号“甘地”,因他当时貌似印度的甘地),曾任天津大学的校长。中大实中被国民党解散后,有许多学生成了南京的地下党,为南京的解放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其中包括我们高一班的王少华(现名邵单)、唐守扶、赵拔奇等人。

纪果庵校长办中大实中是十分认真严肃的。他笃志办一所名牌学校,每次周会他必发表讲话,绝口不谈敌伪政冶,一丝一毫也不涉及,周会的话题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办好学校,把学校的名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给所有人的印象是:我们虽然在敌伪统治下,但我们办的是正规的中国学较。

我在中大实中前后只有短短的一年时间,在我一生中极其短暂,但它给我的印象和教育,使我终生难忘。直到现在,五十多年前的中大实中的许多同学,还和我个人保持着亲密的联系,联系是亲切的, 能使我感 到幸福和快乐的。现在我唯一感到无比遗憾的一件事是,创建中大实中,并作为灵魂人物的纪果庵校长,死得凄惨,令人悲伤。抗战股利后,他因是当时的名教授兼国学大师顾颉刚先生的得意门生,被介绍到苏州师范大学当了教授,直到全国解放以后。不料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风暴袭来,纪果庵先生在苏州师大,被红卫兵横加反动学术权威的罪名批斗不止,终于自杀身亡。听原来中大实中的同学说,纪先生是大名鼎鼎的纪晓岚的嫡传子孙。虽一时无法查证,但纪晓岚原是河北省献县人,在清乾隆朝号称“天下第一才子”,主修四库全书,他的后代流落到京东蓟县是完全可能的,生于蓟县的纪果庵是纪晓岚的后代之说是可信的。可怜一位很有才华且家学渊源极深的纪果庵先生,竟这样含冤而终,怎能不叫人思之痛心!我在垂暮之年,仍对我的这位恩师痛悼不已。


(原载南京师大附中纪念文集《青春是美丽的》第三集,2002年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


编者按:李梦莲先生文中所述纪庸先生被迫害而死一事,时间上有些误差。纪庸先生实际上在文革开始之前(1965年)就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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