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人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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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人兽之间

潜之

从前曾写一小文曰《人兽之间》,意思本已再无可说,但有人看了颇多感触,日子长了,自己也增加不少新感想,于是广之。

《论语》第三十四期有曙山先生《狗的文化》一文,题目下另一行:“人与兽的区别”,这几乎是与我所写的文字命意相同,若不是我作了文抄公:也可以说作者“先获我心”罢。不过曙山先生只说到狗的文化不见得比人类低,我则是十分广义。所引房龙《我们的世界》云:

“万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互相仇视:狗从来不吃狗,虎从来不吃虎——嗳,就是那邪恶的土狼,也能跟同类住在一起,相安无事。然而人类却互相憎恨,互相残杀,到现代,如何去屠杀邻邦人民的计划,简直成为各国最关心的事了。”

又引丘浅次郎的良心论云:

“不工作而食,在别种动物的团体中,是绝对不允许的,——实际上也决没有。只有人类的团体,真是特别的,竟因历史的特殊发达的结果,迄今犹泰然的实行着。”

这更可以证明东海西海,心同理同,若说是牢骚,固亦不自我而发可。在这里我的意见稍有不同的,就是别人也许承认人类文化本高,我则有点感觉人类文化并不高而已,可是这几天有点不同了,——人类文化,仍旧是高的。

原来高度的文化,就是真正的野蛮,不用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像王橘先生似的结一次婚要磕上几百个头可算“无理”的摆布,即以人类道德而论,譬如利己心罢,似乎有知识的人就高过没知识的很多。所以“文人无行”一句话,未尝不是好的,这可以证明文人的知识水准高呀。人类由茹毛饮血进化到剥削别人的劳力来吃饭,用欺骗的方法来吃饭,打死了别人来吃饭,正不知要废尽多少工夫。这个已经年算是难得,而在剥削与掠夺的外面,却又加上很好听的理由,这种口蜜腹剑的勾当,除人类以外,,可以说任何生物都办不了。无以名之,姑名之曰“高度的野蛮”。有人说中国民族性太坏,太堕落,其实何妨说是太进步。以一个人来说,青少年时期总还有点热血,不一定要求损人利己,不一定看了死人不肯援之以手,然而一到中年,便渐渐知道了圆滑推托几条原则之重要,到老年则除去老奸巨滑的称呼以外,什么也不合适。本来像马援那么矍铄上马,也还是落得薏苡明珠之谤,老不安分,抑又何必!个人如是,民族亦如是,民族如是,便可以说全人类莫不如是。中国人喜欢自吹自擂说自己的文化高,历史光荣,其实我看吹过去还不如吹现在。你说现在中国人心太坏,我则说这正是光荣历史的结晶有何不可。如果你再拣出不少的证据来说这都是亡国之征,但也只是“征”,并没有事实,何况许多民族终于被我们的先进之风所化,而不得不精神降服了。故我说民族堕落,乃是进步的表现,别的民族没有堕落,那是他们尚未进步至此,尚未领略其中滋味耳。

别的民族都不行,兽类自更不行。兽类之所以看起来比人类高明而合理,……例如不自相残杀,不剥削他人等,实乃原始的天真,不是文化的浸染。现在我们最后的要求则是比原始的天真更为野蛮的享受而加上文化之外衣。譬如在婚姻,饮食,娱乐,诸方面大抵都是越原始越可以使我们官能快活,当原始的无定配偶而血族群婚,而一夫多妻,而一夫一妻,而再回至无定配偶,不过这回要说出一点理由,绝不是盲目的了。许多人特别爱好烤羊肉,生鱼片,虾生——连吃的姿式都是避免了揖让进退的好。至于娱乐,我不知在跳舞场上玩的是什么把戏,饭店房间里有人把向导女用莫名其妙的方法弄得狼嗥鬼叫,心理学所谓“淫虐狂”的,也许是很大的文化表现吧。就是卖淫的制度,亦何尝不是高度文化的成绩,原来这都是人类智慧的凝结品呀。

把礼仪之类的道德名词来束缚自己,聪明人认为是傻事之一,至少,也得想着,“礼岂为我辈设哉!”推究礼仪之所以产生,原是用以抑制所谓“兽性文化”,孟子所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于是就教了起来。可是第一次没有弄清禽兽不是逸居了就可以饱食暖衣的,当然没有工夫想到教的问题,在伦理学上这比喻首先错了。第二、人类所以能够饱食、暖衣,逸居,殊不知正是教的结果,倒果为因,又是推理的错误。大家拿出良心来想想看,受教育是为干什么?哇啦哇啦的吵着为国为民,那不客气的讲全是文化之烟幕,在幕后还不是饮食男女吗?因之稍为肯用心的人都“瞧科”了这一幕,什么仁义礼智,只好骗骗乡下阿木林罢了,给了知识分子,早已把他送到马桶间去了。由小学而中学而大学而出洋,挨光挨到九分,好容易巴结了一官半职,岂能放弃了这一分光而真的去与士卒同甘苦,偶像打破了以后再也建设不起来,而以文化为外围的真野蛮文化兴矣,不信请看看近代都市文明,那一种不是为享受的?连孟子不是也说过“不知子都之姣着无目者也”,我们是有目的。我们要让目有着“木格的”的工作。

可怜是兽类永远赶不上人类,当人类进化到高度的兽类时,兽类还是兽类,于是兽类使无有征服人类之可能;那么,人类不去自相残杀,又有什么路呢?

但残杀是没用的,到底还是我们的“堕落”更有用,杀人而不见血,真有仙乎仙乎之感矣。


(原载《天地》1944年第7-8合刊。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黄恽按:纪果庵的《人兽之间》刊在吴易生主编的《人间》第三期上,该期杂志于1943年9月中旬才正式出版。这篇文章深得当时文艺界好评,甚至有人认为这是纪果庵先生的杰作。吴易生在《挥泪话“人间”》一文中回忆说:“第三期的稿子已收到不少,如纪果庵的‘人兽之间’,早于第二期未出版前便承寄来,而这篇文章又是纪先生杰作之一,后来苏青、谭惟翰、班公看到,也说这是纪先生最好的文章,以前还没有读过,……”
纪果庵对此也有知闻,他在发表于《天地》1944年第7-8合刊的《广人兽之间》(署名潜之)一文的开头含糊地说:“从前曾写一小文曰《人兽之间》,意思本已再无可说,但有人看了颇多感触,日子长了,自己也增加不少新感想,于是广之。”所谓“有人看了颇多感触”, 其实就是朋友之间好评的一点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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