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与非常
常与非常
潜之
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是说“常”之重要。但是照李耳先生的说法,我们是没法得到“常道”“常名”的,因为一道出来便不行了。一落言筌,便成俗谛,无怪乎后世把老子当作神仙,一气化三清,用偏拐打去通天道人成千年的道行,大约这就是不可道不可名的作用了。笑话表过,且说正文。
这个时代,叫做非常时代,人类好象一齐中了疯魔,红起眼睛来你打我,我打你,打之不足,继以封锁,就是不被炸弹炸成齑粉,也要饿得你三魂七魄大大的打一折扣。并且在这非常时期,就应时来了非常的英雄豪杰,乘着烟硝弹雨,搜括天下铜钿。起初是囤积粮食布匹,到如今连雪花膏肥皂洋火都成了发财的对象,我们念过几天书的酸丁腐儒,除去柴米油盐外,已是力竭筋疲,但是商人们还不能饶你,书价是五十倍一百倍的加起来,也在那里匪夷所思的干着见解杀人把戏。于是书也成了非常时期的非常货物,除去投机商人可以随意花个几万买一部百衲本廿四史之类,摆在新修的客厅里充风雅以外,我们竟不能再买一本新书。从先有人提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或者今后我们也许要提出“读者有其书”的标语了,不然,也许我们将来看书,只好向这些囤虎手中去租赁,一如种田人要缴租谷一般。
人类的心理本来是偏于执着的,所以不能断定我们反对这些家伙就算是真理。庄子所谓鸱鸦看鼠,螂且甘带,人食刍豢,孰知正味,亦即此意。我们在反对非常时的非常人物,而非常人物正以非常时为困龙得水。没有腐臭,是不会营养微菌的呀。所以在投机家看我们这些“常”人,也不免讥其有“黄鼠狼吃不着葡萄便骂他是酸的”之感。夫鱼与熊掌,人所共欲,我们却连菜根都咬不起,其为不平,自不待言。于是分为两派,一派呢,也想法子尝尝葡萄的味道,毅然决然,放下笔杆,拿起算盘,果然不久之后,也面团团为股票多头了。另一派则如不才在下,能说而不能行,却不一定不知道葡萄是甜的,然而不会取得,因为绝对不会取得,索性放下心思,甘其淡泊。无如淡泊也有个限度,连菜汤都喝不着的时候,可也不免有些嗟叹忿恨了。
所以我们便希望这个非常快快的过去,恢复了我们能应付的“常”。好在蛟龙均已得水,大家似乎也可以让这些窒息的人出一口气了。我们没有一份力量,可以旋乾转坤,化戾气为祥和,飞机炸弹潜艇之工作,我们委实是没力量制止的,我们所要求的,只是非常状态中的寄生虫们,也稍微恢复一些“常态”,譬如对于吸收商品囤积物质(当作资),不妨略为放松一点了,对于金钱的看法,也可以达观一点了,没有出息的我们只可用乞怜式的话这么讲。
本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就是乱极而治,治极而乱,以我们的守旧的唯心论来说,天下老是承平下去,许多英雄真是无用武之地,当然要乘机而动。秦如不失其鹿,汉高祖还不失欠债不还的醉鬼,而明太祖亦止于穷和尚。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实乃指着这一等非常之人。洪太尉放走妖魔,宋江横行河朔,岂真是天罡地煞,不过“常”之中,总有“非常”就是了。可是注意,如果人人都非常起来:那就要糟了,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还怎么办?恰如数学道理,全有等于全无,故非常的英雄,原是建设在极常的庸人上面,一将成功万骨枯,我们何其不幸,而作了衣食住行四大需要的枯骨呢!说到这儿,又不能不自悲其“常”之可悯了。
(原载1944年《天地》第五期“谈天说地”栏目。江少莉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