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书日记

纪果庵

日记辍笔，迄已七年。知堂翁打油诗云：“不是渊明乞食时，但称佛陀省言辞。”此亦省言之一道。《文史》征文，无以应。念近日偶买一二残丛小书，随笔记经过其上，未尝不可代表生活鳞爪，姑抄数段，以作补白。

古香斋鉴赏春明梦余录

此书余拟买数年，庚辰北中书友云有竹纸本，索至二百余元，以彼时米价，未免太昂，遂暂置之，岂知遂尔四年。月前解后（疑为：邂逅）问经堂陆君子西，谓适收一部，不旋踵售出，更增懊恼。乃函北平宝铭堂询之，秋节后得覆，正有此书及万历野获篇，合共联券五百，梦余录二百四十元，以折南币，才千余，又开化纸初印原装，毅然买之。数日间传闻北书禁寄，扣留良多，正以为忧，十月十六日阴雨，余方蹀躞太平路上阅肆，归来此书已寄到，计四函廿四册，绢面原装，函亦绢制，惜稍捐裂，盖邮包拥挤所致，书巾箱本，而刊刻清晰，极可爱玩，当即抽取第一册读之，孙氏明末遗臣，其述此想不无哀思，故对怀宗，颇多美辞。余好研地方掌故，旧京乃第二故乡，好嗜尤笃，虽以光绪《顺天府志》《日下旧闻考》之枯涩，亦往往于枕上读之，可消永夜。今此篇趣味，颇胜诸书，自应与原刊《帝京景物略》为寒斋二妙矣。十月廿一日记。

又查越缦堂日记，多记往宝名堂买书事，此宝名与宝铭不知是否为一。李南涧缪荃孙《琉璃厂书肆记》并记此肆之名，其地址在琉璃厂桥之西，路北，今此店址在厂甸四号，余竟不能忆，究在何处。李记云：宝名堂周氏在路北，本卖仕籍及律历路程记，今年忽购得果亲王府书，二千余套，陈列而陈之，其书精丽，俱钤图记。…… 缪记云：宝名堂主人李衷山，山西人，才具开展，结交权贵，为御史李蟠所纠，发配天津。汉阳叶氏藏书归之，装潢最佳。……如缪说李当即光绪间因与贺寿慈结交被纠参之李钟铭，乃遣回原籍，而非发配天津也。越缦堂日记光绪五年二月廿六日云：“上谕侍讲张佩纶奏，山西人李钟铭即李春山，捏称工部尚书贺寿慈亲戚，招摇撞骗一节，着该尚书明白回奏，次日贺寿慈奏称：与李钟铭并无真正戚谊，亦无往来等语。外间皆云贺之妾李所赠，今立以为夫人，而钟铭之妻，贺之婢也。今亦冒五品封。贺日往来其家呼之为女，而钟铭呼贺为丈人。……”又光绪五年三月三十日记云：“上谕：都察院刑部将李钟铭讯明具奏，着照所拟杖六十徒一年，年满解回原籍，严加管束。李钟铭即李炳勋，自醇邸以下，大学士宝鋆，载龄，尚书毛昶熙，万青藜，李鸿藻等皆与之亲昵，而鸿藻尤狎之，不止贺寿慈一人也，其造宅也，仗诸贵之势，逼死其邻人，无不知之，凡参奏查办之巨案，多为之夤缘消弭，居间取贿，外省大吏入京，无不以重金委之，张佩纶之疏下，朝士过慰之者，车数百辆，厂市为之道塞，今之定谳，投鼠忌器，避重就轻而已。”缪误捏合其名字为李衷山，又误张氏为李蟠。此不过由宝铭之名，而忆及故事，恐即使为宝名之后身，其间亦不知几易沧桑矣，言之曷胜怃然。

同日补记

盘山志

盘山，余家乡之山也，余族自河间徙冀北，阅三百余年，久与河间不通闻问。盘山为京东第一大山，抑亦旧事畿甸名胜，乾隆时，特建行宫曰静寄山庄，时时临幸，去余家不五十里，竟未获一登，今日乃去故乡三千里矣，燕云在望，澄清何日！闻山中胜地，悉付劫灰，山下居民，半属旗籍，宝庐残摧，举家流离，纵有飞泉怪石，古寺奇松又焉得绝畅襟怀邪？此山志有二，一，康熙时智朴所辑，大辂椎轮，未能完密，然智朴固与渔洋诸诗人往还，（见《居易录》）要非流俗。二乾隆御慕（应为：纂），差称完备。余于去冬收得康熙志一部，板本模糊，不能惬心。今春友人张君见告，宝铭有乾隆志初刊本，索价北币一百八十元，念得初刊匪易，勉强汇款购之。书品极精，唯毛边纸日久，有碎裂之虞耳。字作乾隆时御修书之松雪体，柔媚扑人，插图不下四十幅，持与乡人观之，云酷似实境也。暑中热甚，晚间解衣盘薄，于松风月色之下，辄阅一二章，可以消暑，虽非有用之典籍，于余却有佳趣，故为记之。

十月十六日补记于篁轩。

---

（原载1945年7月28日<文史>月刊复刊第三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