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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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之道

纪果庵

照八股文的作法,一定要说家齐而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所以夫妇之道,不可不讲。好像夫妇之道,不过是治平的手段阶梯。但是我的看法,却以为天下国家都好办,家倒是难得齐的,而吾辈之不得与于君子之列,亦正因不易造端之故。即圣人说这套话,恐怕也是感觉着家是个顶难弄的东西,于是发牢骚说,只要齐了家,什么都好办,只要男女之间的关系弄妥当,什么事都好应付。我们偏要本末倒置,以为治平乃是名山事业,齐家不过琐碎节目,岂知实在会错了圣人的原意呢?

第一个儒家崇拜的偶像,舜皇帝,就是家不齐的,可是不妨碍他接收尧皇帝的传国玉玺,娥皇女英的故事真相我们不得而知,就是按照郭沫若氏血族群婚的说法,舜和他老弟这种家庭冲突,并不因为当时通行制度如此而消灭。我想一个人的独占欲在家庭里是最显着了;我们可以对朋友千金一诺,解衣推食,但是祖传之产却未必愿意让掉,反之,兄弟阋墙之事,不知有多少。五伦中所以要立此一项,良有以乎!至于妻子,那不单是自己的不许别人占有,就是别人的,也是让我掏摸上才够滋味,若是自己妻子被别人占了便宜,盖无不引为奇耻大辱,甚至豁出性命以为湔雪者。由占有发展而为侵略,什么娘姨哩,大姐哩,凡入我室者,皆不愿其再属他人。不敢揣想女人对于男人心理如何,男人对于女人,尽管口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而骨子里总免不了一些轨外的想头罢?古人把男女的交情,用个“私”字来代替,这真是得其神髓。盖占有即是自私,而且这个自私,乃是人人认为应当的,除非去“私”别人的妻和夫算是逾越了范围,像自家的总不会招人反对。从先谭嗣同作仁学,以为男女间的关系,因为看得太神秘了,故而越加成为希罕,假如作为庙堂相见之礼,也许可以减少若干无谓纠纷,谭君如生在今日,其必赞成苏俄式的自由婚姻无疑。不过苏俄式的签字结婚,到底还是要维持短时期的私有制度,不能像谭君所说的那样随便。一般人喜欢骂旧式婚姻为买卖式,契约式,实则买卖是比较自由的,可以卖可以不卖,唯男女之间,则纵有买进之事,再卖出殊不多见,其成为商品,殆只有一次,而变成私有之后,商品的资格,不免丧失,是称之为买卖,仍不当耳。不过假定男女之间,完全变成买与卖的联系,将感情的事,全部抛开不谈,则世界又是什么样子,闭目想来,也是很有意思的。我们正因为在物质作祟的环境下,仍然挣不断精神的枷锁,所以才有种种苦恼不能解决也。

于是我们就不能不抱怨自己有了知识,有了文化教养。有知识才会分别妍媸美丑,有教养才懂得礼义廉耻,但是老子所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世间多少闹离婚的案子,都是在那里讲什么性情不合,万万不肯说年老珠黄,我不爱她了,或是她不懂摩登不会打扮等等,这正是假仁假义的表现,道德观念常常和知识与感情的力量犯蹩扭,这不过一个例子罢了,我们不愿意犯法律,冒不道德的大不韪,可是感情又好好色,恶恶臭,而知识又足以用眼耳鼻舌之六根,去认识色声香味,人生的苦闷就来了。生物中为配偶而发生麻烦的,以人类为最多且最复杂,甚至于影响到国家世界大局的安危治乱,殊亦为其余生物所想望不及。我很希望人类也有那么一天,将配偶看作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发贴子请酒席悬上天作之合的喜幛子固不必,作为庙堂相见之礼也不要,什么同居呀解除婚约呀,这种声明从此绝迹,顺乎自然,应乎需要,岂不甚善,这也好比孔老先生晚年所讲的大同世界,人人都不自私,而人人不复争斗。可是理想总是理想,鱼与熊掌是大家所爱,而鱼与熊掌,又不是有足够分配的数量(如数量太多也就不可爱了),便非有咬菜根吃粗粮的不可,对于善男善女,我们也是愁着尽管西子潘安有人掷果,有人为之倾国倾城,而无盐左思则只有挨土块与冷淡的分儿,恰如今日的统治经济配给制度,物资不充分,不免遂有黑市了。

西洋人将结婚廿五年五十年的老伉俪,叫做银婚金婚,而又有纸婚磁婚之说,表示男女之间的关系,如何不易维持长久。因日子久远而生厌烦之意,原不止男的对女的如是,恐女的对于男的亦复同然。现代社会上无疑的还是男人占着优势,故而女人被弃的比例比男人大得多。在过去几千年,男人公开的占在多妻制之上,一过三十,无不娶妾,一之不足,继之以二三,嫡妻不过备位而已,所以若讲爱情,实际上早已无有,徒然拥着名分二字,在那里受罪,可是这么一来,男人就可以大放厥辞的维持风教,很少有宣布离婚的事情,袁中郎书信中,且有“愿得不生子短命妾”的妙论,其着重点所在,盖不难知,如是云云,在礼教时代,虽说最重男女的分野,而实际在性的关系上,男人却是得大解放的。那些臭规矩,烂礼教,不过专为女子而设,所以世说新语才有周婆制礼当不如是的说话,到了打倒礼教以后,表面上是可以获得更多的自由,但男人若果真像从前那样纵欲胡来,必有人告他重婚罪奸非罪而对簿公堂了。男人在对女子恋爱的时候,何尝不卿卿我我,说了八车神圣的誓词,但是旧机会一过,新机会再来,早已将前言抛到九霄云外,生理的本能与冲动,力量大过一切,到头来还是惹得一生烦恼,近代行为派心理学家,将人类行为,完全放在Want上面,即以男女关系而言,其说已有可信之价值。夫打破礼教原是句空话,男人在社会上既有比女人便利得多的地位与机会,(这乃是基于生理的关系,女子根本是办不到的。)等到一旦遭逢遗弃,吃亏的还是女人,美其名说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但女的能再婚的有几个人?没有孩子还罢,若是三男五女,活像子孙娘娘,即有再嫁之心,亦无再嫁之地,况女人心性柔懦,不易招架刺激,一经打击,也就无心再为冯妇,说来说去,还是男的占了便宜,也可以说,男人在娶妾方面,受了限制,但在离婚再娶方面,却获得方便。女人反而没有从先那种认命忍受的决心,守着一品封诰以娱老年,徒然彷徨半生,无所归宿。我在这里并不是提倡娶妾主义,而是感到许多事在皮相上似乎很有理,但骨子里则满不是那么回事,离婚也不过其一而已。

民国十七年北伐成功,所谓革命思潮,才真的普及于知识青年男女。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几位亲戚长辈都是革命先进,不免忽然当起什么执委之类,我心中也暗自喜欢,以为他们的努力毕竟不是白费,不意在县中党务尚未公开之时,已先听见两位亲戚离婚的消息。我们足不出户的人,不懂离婚到底是怎未一回事,乡下人只晓得“休妻”。于是言论纷纷,“×××把老婆休了,革命的人都要休老婆呀。”吵遍了全县,革命与真正的民众打成两橛,我想这不能不算是一点原因。布尔乔亚阶级都有点产业,高兴起来,一切不顾,爽爽快快把自家的产业送给离婚的女人了,但是旧式家庭是不容许媳妇随便“大归”的,作媳妇的知道前途出路很少,也不愿意便走,所以离了半天,还是一造的事情;遇见贤明的翁姑,对于媳妇加以安慰,依然过着旧日家庭井臼柴米生涯,若恰巧平时就是不得宠爱的媳妇,那也只有火上浇油的大倒其霉,说不定就此呜呼哀哉,但是有一个现象,就是绝不会提起诉讼。我们委实在这种题目下听到了不少的可悲可泣的故事,也看到不少活生生的实事。请想,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哪里没有配偶的,尤其乡下人,指腹为婚,差不多十岁光景就已“乾坤定矣”,到了十五岁开外,便来个钟鼓乐之,上到大学,倒久已子孙满堂,作了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在平时美美满满太平无事的家庭中,忽然卷起波涛,儿啼女泣,也是很难以为情。老实说,旧式太太宁可愿意丈夫讨了姨太太,也不愿意闹什么离婚的,可是新式太太又不肯身居黄面婆之下,被人家唤作二房,“知识分子在这种人生问题矛盾中左冲右突,不知费了若干心血,流了多少眼泪,甚至有人事业隳毁,性命不保!我们因之感觉到在新旧过渡期间,岂唯思想行动容易陷于苦闷,即此夫妇之道,亦成为比古昔圣人时代更加严重的问题。终身大事,不容马马虎虎,若让我普劝天下男人,该当牺牲此生幸福,已有配偶,不必再谈恋爱,从我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而“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又是如是其坎坷艰难,甚至这良缘必须缔于别人的血泪之上,又何尝希望人们忍心至此!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此尚有待于海内社会专家,加以研讨者也。

这种话说着不免太落伍了,还是打住为是。于此仍想讲一点有了配偶的人,究竟怎么样可以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有意思。古人告诉我们不少的教训,梁鸿夫人孟光,每逢吃饭,先把盛碗筷的盘子举到眉心,说是夫妻相敬,数十年如一日。这种办法,要是行之今日,过不了三天,任何人的太太都得要求离婚。吃饭就吃饭得了,何必弄这一套鬼把戏?而且要天天如此,真是出乎人情之外。中国的礼教,定得很繁,什么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哩,殊不知礼繁正足以招人讨厌,对于某种过于琐碎的仪式发生反感,那就虽然举行也等于亵渎。《论语·子张篇》以下数段记孔子吃饭困困觉坐车唱歌都像有着一定的规矩,从来就有许多人反对,以为这是“小人儒”之言。夫妻两个,原应脱略形迹,无所不谈,岂能天天鞠躬如也,干着下属谒见上官的玩意?因之我想,这种故事也许是骗人,要不就是赁庑的梁鸿,穷极无聊,拿老实太太寻开心,过官瘾吧?听说清末某巨公即曾因为罢免在家,不能再气势堂皇,而雇了一些穷人专门排班伺候喊堂威传手版以作屠门之大嚼的。在日本闻女人对于有职位的丈夫要跪了接送,这个在中国也是不行,不用说女人不肯办,就是男人受了此礼亦复  局促难安。我每见我的太太特别为我作一种好吃的菜而她自己则吃隔宿剩下来的豆腐干时,心中已经不免有点那个,若是再弄上孟光小姐那一出戏,简直饭也不要再吃。所以说,夫妻相敬如宾一句话,根本是行不通的,至少在中国习俗上如此。又有一种属于张京兆画眉一型,也是夫妻间之佳话,然而娶了新娘子不妨画画,就是新娘子,不也要妆罢低头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吗?可是未见十年二十年的夫妇,天天替太太拿了炭笔扮装的,而且,老夫老妻又妆扮什么呢?我们乡下有一个人看了老妻搽粉则大骂曰:“你胡打扮什么?给我看吗,我不高兴看;给别人看吗,我更不高兴。”此语颇幽默而含至理,我每见市上所售家庭杂志之类的刊物都登着怎样御夫,怎样驭妻等等的大文,其中必有一条曰:竭力迎合对方心理,不要使对方发现缺点,我们在外面尚不愿意拍马屁以猎取富贵,反而在家中给自己的老婆或丈夫献殷勤,想想也未免太辛苦。固然在两性之间,互相取悦,像“女为悦己者容”的道理也是有的,但那必须是动机由于自发,不能迫于外力。吃饭的时候要鸿案相庄,困觉的时候要相敬如宾,日常生活又要逢迎揣摩,我们不是在过日子,倒是天天办外交了。这种办法,我老实不客气的要反对。但是说来说去,我的主张如何呢?我再告诉你,我没有主张。因为没有主张,所以才向大家请教,或者,没有主张,也不失为一种主张乎?这且按下不提。

我虽不懂什么御妻驭夫之类的秘诀,可是结婚的日子也过了十年了,没有过分的厌烦也没有过分的喜悦,随心任运,如是而已。有时和太太发生一种善意的误会,则大吵一通,所谓善意的误会者,动机出于善意,而结果走入互不了解。譬如天气冷了,太太找出衣服张罗换换,懒惰的我,向来视此为麻烦,于是“明天再说吧”,先延宕过去,到了明天,旧衣服穿好了,再换又得脱了,仍是不换,而太太不愿意矣,于是吵焉。再如,昨天我去某处旅行,早起,太太一定叫换件衬衣,下了决心,换了,可是市民证服务证等等都在旧衣袋中,未曾放到新衣袋里去,马马虎虎,随着别人走掉,太太在家发现了,这一急非同小可,因为今日行路之难难于上青天,没有护符,是寸步难移的,怀着一肚子热心的太太,派人专程从后面赶上,把市民证交给了我,我却淡淡的,以为没有也呒啥关系,此晚回家,太太说如何不放心,我如何荒唐,我便训斥她心眼太窄,殊用不着这样焦急云云,于是又吵矣。诸如此类,几乎每天必有,或大或小,则吵亦随之。但吵了以后,夫妻泰然,彼此都无所谓,该上班的上班,该烧饭的烧饭,是我之维持家庭合作秘法,反在一个吵字,岂不怪哉。不过我想这个应用于马虎一点的朋友还可以,否则必致裂痕愈来愈大,终而覆水难收,此时欲不吵而亦不可得矣。

然夫妻感情最易破裂之点,还是生于所谓吃醋问题。这也就是前边所说的占有欲作祟,这是先天的力量,无论如何,不是理论可以解决的。而如苏青先生所云,吃醋总是男的占了便宜,也就是男的在社会上总比女子占优势之故。原来美人谁都爱的,“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谁又愿意甘为无目之人呢?只是到了悬崖勒马的关头,就要看一个人理智与感情冲动的分寸。我也许是浅薄的功利主义者,觉得Love is all的态度,殊属不无危险。年青的人讲这话还可以,中年以上的人绝对不该讲这种话。青年人要荒唐要浪漫,以飞扬其志趣,活跃其灵感,原无不可,而且若承认夫妻应由恋爱而来,在势亦必经过一番风风雨雨,弄几回离离合合,然后才算不平凡,够滋味。到了结婚以后,两个人回味回味旧事,倒也增加不少的甜蜜。“及其老也,戒之在得”,似乎男女之事,已竟不必关心,岂知圣人此言,正是错了,血脉偾张的少年人,无须戒色,倒是事业未成,前途尚远的中年人该留心一下。古人有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之说,那是慷慨陈辞的话,算不了数的,但如果一个人真的把学问事业的趣味代替了好色之心,其为有成,殆不必说。这种话说出来定为诗人所笑,为小说家所笑,以至为一切天才者所笑,盖哥德虽七十以后犹在大讲其恋爱也。

唯生活到底是生活,我不会作诗,不会作小说,尤无天才,而是老老实实的一个低能人,因此代表老实人讲一些不中听的老实话。若是说这种文章太无味,也不绚烂,那则我之该死也。

十一月十一日


(原载《天地》1943年12月第3期。并收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注①:“奸非”二字可能有误,但不知应为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