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璧 · 明月珠
夜光璧 · 明月珠
纪庸
李斯谏逐客书云：
今陛下致琨山之玉，有和随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 玩好。（史记本传）
邹阳狱中上书吴王：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前汉书本传）
由这些文字，我们知道琨山之玉、和随之宝，与夜光之璧、明月之珠都是罕见的宝物。琨山之玉，当时琨仑山所产的软玉（Nephrite）琢成之器，明月珠，当时最美的珍珠；唯随和之宝与夜光之璧，殊难想象其实物。按之墨子耕柱篇及淮南子览冥训有随侯珠与和氏璧，则和氏璧与夜光璧本是二种，高诱淮南子注：
楚人卞和得美玉璞于荆山之下，以献武王，武王示玉人，玉人以为石，刖其左足，文王即位，复献之，以为石，刖右足，抱璞不释而泣血，及成王，又献之，成王曰：先君轻刖而重献石，遂剖视之，果得美玉，盖纯白夜光。
如所云，则二者为一。晋潘岳藉田赋：“似夜光之剖荆璞兮”也是把两者并作一谈。章鸿钊撰石雅，以为和璧当是玉以外一种宝石，产于荆楚山中者，或即绿松石（Turquoise）之属，未知确否？至随侯珠，高诱注云：
随侯见大蛇伤，以药傅。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因曰随侯之珠，盖明月之珠。
这里又把明月珠和随珠混乱了，总起来，四种东西变成两种。但王充论衡率性篇却以随珠为人工所造：
禹贡曰；缪【1】琳琅玕者，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兼鱼蚌之珠与禹贡缪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数至，知巧之意加也。
所谓五色之玉，容待后论；随珠则另有新解了。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国条记其产物有夜光璧、明月珠，但魏略（三国志魏志西戎传引）记同国产物兼夜光璧，而有明月珠、夜光珠、真白珠。夜光珠似即后汉书的夜光璧，故B. Laufer氏在其The Diamond: A Study Rni【2】 Chinese and Hellenistic Folk-Lore一书中认为以夜光珠为正，大秦国的宝石一语，恰与中国的夜光意合，夜光璧不过一种假称，考之实物，殆即金刚石，章鸿钊氏赞成此说，石雅云：
中国固自有明月珠、夜光璧矣，明月珠当即珍珠之属，史记龟策传云：明月之珠出于江海，藏于蚌中，蚨□伏之；淮南子云：明月之珠，生于□唇，羽猎赋云：剖明月之珠胎，师古注谓，珠在蛤中若怀姙然，故曰胎也，凡此皆为真珠甚明。夜光璧本为玉类，如垂棘、和璞，古皆称璧，是其证也。大秦之夜光璧，乃宝石之似珠者，以中国昔有夜光璧之称而大秦又有明月珠，故言璧以别之。其后魏略则直言夜光珠、真白珠，固知大秦之夜光璧乃似珠之物也。且中国古亦有称夜光珠者，墨子云，和氏之璧、夜光之珠，三棘六异。三秦记云：始皇塚中，以夜光珠为日月殿，许慎淮南子注云，夜光之珠，有似明月，故魏略以珠易璧，亦基乎古训者。又宋史拂林国传云：元丰四年十月，其王迁【3】使□鞍马、刀剑、真珠，言其国产金银珠，知珍珠本大秦所有。凡汉书以下之明月珠，魏略之真白珠，殆皆是。洛氏（Laufer）谓金刚亦夜光璧之属，其说似可信。
按章、洛二氏说，夜光珠与夜光璧，纯系一物。但珠璧之状，迥乎不同，何以遽呼珠为璧，实在不能无疑。考尔雅：“肉倍孔谓之璧”，说文“瑞玉圜也”。后汉五梁祠画像有蔺相如完璧故事，璧形正如所云。朝鲜乐浪第十九号坟也有汉代制璧出土（见关野贞，乐浪郡时代之遗迹，朝鲜总督府版），都是圆形扁平的软玉，中间穿孔。像这种样子，是无论如何不能呼为“珠”的。
我们只能推想夜光璧是一种有特殊光泽的璧，但玉质是琢不到“夜光”的程度的，故其原料，可能为玉以外之另一物质。依学理考察，恐怕即是天然玻瓈，古人叫做“流离”的。后汉扬雄羽猎赋：“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 珠胎”，正将夜光璧与明月珠对举，与前面的邹阳上书同，而称璧为“流离”。流离本呼为“璧流离”，汉书地理志黄支国：
民俗略与珠崖相类，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月珠、璧流离、奇石、异物。
黄支国今为何地，不能明。又汉书西域传朂宾国产物有：珠玑、珊瑚、琥珀、璧流离。璧流离恐是Beryl即希腊语Berulles 的对音，乃是祖母绿Emerald蓝晶Aquamarine等宝石之泛称。许慎说文解字：“石之有光者璧珋也”，此“璧珋”恐亦 Beryl之异译，而璧流离亦即“璧珋”，其后更略而为“瑠璃”。
琉璃在纪元前千五百年埃及第十八王朝已有，经希腊罗马两时代而益加流行。其制造中心为大秦及埃及的亚历山大城。恐怕汉代乃至战国时代就输入中国了。武梁的画像祥瑞图中有璧流离（见金山索，石索四题四）：“王者不隐过则至”。章氏石雅云：
吴大瀓古玉图考云：夷玉或云璧流离，制作与睿【4】玑同。冯云鹏金石索载璧流离图云：璧圆孔面有方卦文，则直以璧流离为璧名矣，其说尤非。盖若为璧名当言流离璧，不当言璧流离。
韦【5】氏之说虽通，但不能否认汉代已有用琉璃所制之璧，祥瑞图把璧流离和“玄圭”画在一起，正可以说明这个就是用流离作的璧。而王者不隐过则至，尤其表示其原料乃来自外方。恐怕璧流离是从外国输入的，而琢制成璧，则是中国的工匠了。魏书西域传载有大月氏工人在中国制玉的事，也许这种璧出自西域工人之手。准此，我们可以证实汉代的夜光璧当即是用流离所作的，故有夜光的形容词。至于周末汉初的夜光璧到底如何呢？有无流离制作之可能呢？
近年地下发掘，璧的出现很不少，用流离制的也有。例如□县出土的楚器群中就有。又洛阳金村古墓中也见过，该处墓葬者定为战国韩墓，则流离璧在战国亦有实物可凭。
现在再附带说说五色玉。按论衡说法，随璧及五色玉都是人工炼制的，原料则是五色石。此云五色，当指一玉备具五色光芒。酉阳杂俎所说的玄宗时安思顺献五色玉带，又在左藏库中得五色玉杯，当是同样的东西。五色玉杯又称为五色琉璃，西京杂记：“维□五色琉璃为剑匣”，魏书西域传：“大月氏国人商贩京都，自云能鎔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鎔【6】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所谓五色玉者，亦与琉璃有密切关系了。洛阳金村有一种陶片，镶嵌琉璃，布成花纹，有如凸出的眼睛，日本人称之为蜻蜓玉，或即此五色玉之一种欤？此风也是盛行于罗马的，足见中国古代与西方的交通，是何等发达了。
纪英楠注：
【1】 原文左偏旁为“玉”，输入时未找到，暂以“缪”代。
【2】 此处显为误排，可能应为 in 。
【3】 “迁”似应为 “遣”。
【4】 原文为睿左加玉偏旁。
【5】 似应为“章“，即章鸿钊。
【6】 此字模糊，也可能是“铸“。
（原载《东南日报》1948年12月26日第5版。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