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
夕照
纪果庵
外面又有帘纤雨,虽远在江南,而朋友却与我相去三千里。
浮云向南流,我心随他到花溪了。花溪人却翘首向北,与南风一同挥着思亲之泪。
三年日子不算长,可也不算短。而母亲失去了儿子,儿子更永远失去了母亲。在凄凉夕照寺后面乱冢丛中的母亲,听到北宁路火车辘辘由永定门进城,不想要起来觇觇有没有自己的儿子吗?我从以眼泪送这可怜的老人安息到秋风败叶丛中以后,却又连番有机会使我由行旅的车中探头看望那一片迷离的丛冢,而每次都幻起一个慈祥的面孔,五十多岁,有明朗的谈笑如他的儿女;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瘦瘦老人,按着旧风帽拿起藤杖一偻一偻地走上凄然的道路的影子来。
二十八年岁尾在离故乡六百里某城镇忽得妻手书,说好友哲的太太死了,只有三十多岁,遗下三个儿女,停灵在铁山寺,我为人事的无常呆住了,哲那么厚朴的人也会有此遭际,这一天觉也睡得不好。但刚过了一夜,次日下午家里又寄来一封贴着红签条的“平快”信!
“T伯母于昨夜在中央医院病故了,敬和忠都还是小孩子,叶却在万里外,凄惨之极。T伯伯张罗一切,我们只能帮着流泪。这几天不晓得为什么专出这一类的事,听说也是要停在铁山寺的。大约一共停七天发引,你如考试完毕,请赶快回家,T伯伯说同你还能说说心里的事,所以极盼见你。T伯母临终时,我在面前,气息只剩下一丝,但却不断,眼睛也不肯闭上。是叶的一位堂婶吧,说:‘您等着叶呀,他远得很呢,坐飞机也赶不及了,您先走吧。’于是就闭目了,我的泪像水一般洒下来。……”这是妻的信。
“T奶奶死了,我和妈妈到中央医院,我七叔拿棉花ㄓㄢ了油,望奶奶眼上抹,奶奶的眼就睁不开了。后来ㄍㄨㄢㄘㄞ就盖上了,六姑和爷爷就哭我也跟着哭。”这是七岁的楠楠天真的话。
我把信反复看了几次,悲酸使我倒在床上掩泣了,这几天晚上月亮好,老有许多梦,想写一首怀人的诗,只写出“落月一窗千里梦”一句,怎么也对不上来,没有想到万里之外有人失去了母亲,更想不到这样一个爽朗明快的母亲会因想念儿子而永远抛弃了儿子。我替作儿子的垂泪,我更替母亲抱恨,我想起大忠和敬子的样子来了。(七叔和六姑)
自朋友万里投荒以后,母亲始终不知道和儿子的正确距离;作父亲的不但把家事的担子整个担在七十岁的双肩上,且更要含泪想种种谎话骗昼夜思量的母亲。航空信件都要以两个星期的日程才到的地方,老人只告诉母亲说是不过三百里吧,就在保定府的南边。有时甚且说:“你瞎想他,他不想你。将来还许带了媳妇儿一同回来呢。”老人的意思本想用相反计使母亲心寒而淡漠下去,却不想反而惹起作母亲的另一番心事:儿子今年快三十了,还不讨媳妇,这可算什么。于是东也打听某姑娘,西也打听某小姐,或者连住房怎么分配都要想一想的。老人看了既焦急又伤怀,可是表面上还要支持。我在放寒暑假时总要到老人那里去两次,“咳,我倒不理会,在哪儿不是一样?你大婶不行,死心眼,不是,这两天又张罗着给说媳妇儿呢?你说这媳妇可怎么说法?这种脑筋我真没办法,身体又不好,嗳,我只好瞒着掖着的说吧。还有小忠,也叫人操心,这孩子竟会花钱,总不长心,这半年又花了二百多。功课三门不及格,你大婶还老要惯着他。——我找人给他算命了,这孩子非到十九岁心眼不能明白,我倒要看看他到十九怎么样。他照他哥哥差远了,你们从小就同学,你总知道呀!可是他是个奔波命,我也给他算了,说他一过二十五就得奔波,你看可不是吗?要不是跑到花溪,也怕要上美国了,怕比这个还要远呢。”老人说话永远是滔滔不断的而又不许中间插入问题或其他的话。有好几次都是说完后就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花溪的来信让我看,说这是叶最近来的,又说:“这钢笔字真不好认,我都看不懂,所以近来他也不大给我写长信了,一切事都在给敬子的信里说。”这信我多半是读不好的,一则因为太长,二则因为老人在读信时,仍不断讲着家务,于是我便把信折好,交给正在吸着叶子烟的老人,很小心地把他放进贴身衣袋,而我则另外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作为安慰,然后拖着一颗怅惘的心跑回来。
二十七年寒假忽然听敬子说:母亲病得很凶,有一个星期不曾大便,仿佛是祭灶那一天夜里,忽然要大便,刚刚坐上马桶就昏晕了,一直有三个钟头才醒过来,连寿衣都准备好了;幸而请了位姓蒋的大夫看过,据说温湿过重,还不要紧,现在已能吃稀饭了。我在正月里一天去看,自叶的家移到这里我还是第一次去呢,因为我怕老太太见了我想起儿子伤心,所以若想见见老人,总是到老人的书店里去。记得若干年前我到叶家,大忠还在涂了白脸穿破靴子唱女起解的崇公道,而如今他则已成为老人心里愁苦的对象之一。我步入那狭窄的院落,刚好大忠在家,领我到病人住的上房,那位母亲实在憔悴得使我不敢认了,蓬乱的头发下一张黑黄的脸,正在围了棉被喝稀饭。
“他大哥看我这样子多难看,差一点没有见不着你呀!——放心现在好啦,那七天不大便,我可真害怕了。我死了不要紧,你看叶连媳妇还没娶,呐,昨天又来信了,说非得二十九岁方定亲呢,也好,让他自己定去吧。栀姐和小楠都好哇,你不在家,家里只有他们娘儿俩,过日子也不容易呀——。”
声音可还是那样爽朗而让人回忆。只是精神真不行了。我照例劝慰了几句话又说了妻不能常来看看的缘故,就跑出来,大忠送我出门我付给他三块钱零花,同时心里想到新年中的叶,不禁格外凄然。不久就开学了,模式的生活使我放弃了思远之情。
廿八年暑假作母亲的居然又穿起湖色直罗长衫走起亲戚来,我们都喜欢,也替万里外的叶喜欢。叶实在不是适于发愁的人,他好像应当永远过爽快而明朗的日子才和谐,因为他是那样永远不会阴暗的Type,倒是很与作母亲的相似呢。廿六年夏秋他徒步奔驰在齐鲁的路上南行,还有心绪娓娓的讲路上风景给敬子听,我佩服他毅力与生命力,若我则恐怕坐车坐船也闷煞了,那一天晚上天气相当热,我听见敬子的声音在叫门,穿了短裤与背心出外一看却还有车子与母亲,老太太今天打扮得像中年人,除去嫩湖色罗衫之外,还梳了整齐的发髻和一朵淡淡的花,我们又听见那铃声一般的笑了,说着自己的身体瘦了,穿起从先的衣服真不合体,“你们看,这多肥,幸而是老婆子,年青人一定不肯穿”。她立起身来把过肥的衫子扯着给我们看,我们都乐了。恰好家里有香蕉,于是她吃了四支香蕉,因为已经是晚上,离宣外的家还很远,敬子就催着作母亲的赶快回去。
可是留给我的就是这湖色罗衫的影子,等寒假再回来已竟变作铁山寺的黑色棺材了。
寒风中我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到铁山寺去参加接三,我们同行四个人从千里外趁夜车在一小旅店冻了半夜已享尽了凄冷,却不想回到家中有更凄冷的遭逢与心情。一进家门妻便说:“你回来了,T伯伯正盼你盼得不得了,我从那天在医院中帮着成殓以后还没有去,楠楠不放假,家中只有我自己。我真替T伯父难受,家里两个孩子,衣衾棺槨车人马夫还得自己去料理,七十岁的人那里吃得住,成殓那天我们只晓得人在中央医院病着,却想不到会突然发生变化。下午一点钟老爷子亲自来了,我很惊讶,进门就说:‘你大婶要坏,栀子你快去替我看看,我一连两夜没睡了,要休息休息,现在敬子他们在那儿呢。——给我弄点东西吃,压压火气,就煮点挂面吧。’我一面张罗煮面,一面到医院去,那时已经不会说话了,医生说再打一针看,若有大便,就有希望,后来大便是有,可是人也更不行了。大约是下午三点多钟嚥气的。叶那里还在瞒着,今晚接三,吃了饭就走好不?”
在拥挤的电车上我心有千万遍翻转,五十岁女人的影子和七十岁佝偻的老人交替在眼前映现,若不是好多人在珠市口下车我几乎坐过了站。在洋车上远远望见有一架简单的素牌坊和两面金漆鼓,我的眼泪已汪洋,不知如何进得门我就跪倒一面放大像前痛哭起来,后来大约是T伯伯和源劝止了我,T伯父坐在棺前一张椅上,眼睛红了,不时咳嗽一两声,天气这样冷,想真够他支持。
以幽沉的音调向我述说筹备后事的经过。这许多都不是我们只晓得读书和教书的人所知道的。譬如在酒席、仪仗、停灵办事地点等节目上如何取得便利且要经济,七十老人在伤痛中还要打算这种种,而环境上且不许可他不打算这种种,老人便不能免除咳呛与喘息了。最后还是谈到叶的问题:“我是不打算告诉他的,人反正已经死了,让在外面的孩子着急干什么,又回不来!以后倒是小忠儿要我操心,他妈活着惯坏了,这几天尽管和他六姐吵。——我一生就是这个命,这讲不了。你看看,衣衾棺槨也还对得住她不?我从去年就留下一份心,知道她不好,有一笔本来没有希望的账上来了,就存在银行没有动,要在早先倒也可以办得像个样子,如今席面起码八块钱一桌,还见不到肉,只好马马虎虎。”我问什么时候安葬和墓地,才知道就在接三后的第三天,而墓地呢,却是有诗意名字的夕照寺。
我有一个世交的同乡,太太害肺病死了,是埋在夕照寺的,听说近三年来因为没有来纳租,棺木已给抛到荒郊了。都市的死人也要和活一样交房租的,而许多寺庙以此为重要收入之一。前年秋我送一位朋友的妻之丧才看见那一排排像学生宿舍的柩房,虽是一个受科学洗礼的人到此也要有些悚然之感的,尤其西风落叶的秋之黄昏。
后来我晓得这次是买了一道永久的墓穴,才放下了许多遐想与疑虑。同时想到我的朋友从万里归来哭倒在墓石前的一幕。而此时平日玩皮的忠却以铜盘捧了一条白布给我,又跪倒行了很虔敬的礼,我见了他不知为何泪又落下来。
宾客虽多而我多非夙识,遂在一暗陬的冷风中静待送三的典礼完成,一群和尚还有道士敲击着丧钟作完了这人生最后一幕序曲。
发引的早晨我们六点钟动身,到铁山寺已有很多人。琳姐和敬子正里外不停的张罗着安葬前女人应有的种种风俗上的手续,这时大家是来不及为惜别而哭的。
吃了一点面食,那个打响尺的头目就带进一群人来抬棺,我看大忠手里的白色魂旛起了说不出的感觉。不久忽然一阵号啕声冲动凝冷的空气,棺木已经抬起往外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忠为伤情而真正下泪,一般小孩子的母亲死了在没有发殡以前常不觉悲哀,因为世俗的热闹可以使他心里高兴,宾客与音乐依仗与纸俑,都是平时所不见的,可是等到棺木一抬出去他才开始觉得自己是失掉母亲了,于是元气淋漓的哭起来,这我觉得顶惹人伤感。忠虽然是十七岁了,可他心里还像孩子,所以他的哭恰如一个七岁孩子失去母亲的哭一般动人。没有字句,没有韵调,只是呜呜地。同时七十岁老人看了自己孩子如此哀伤也不禁用污黄的手帕揩着已红的眼了,他几乎是命令的而又带着呜咽的声音说:“小忠,不要哭了。”可是他自己却泪珠鼻涕一起滚下。
过磁器口渐渐走入荒凉,殡仪行列也松懈了,我与几个打执事的小孩混在一道,有一个小孩子是首领,背着白布包督队,另一孩子不时离队去撒溺把旛子叫同列的小孩替拿,背白布包的于是给他个耳刮子,那孩子翻翻眼睛没办法,可是向同列走的那孩子要起账来,仿佛在二个至四个铜子左右,于是大声唱:
“该钱不给,屁眼儿朝北;该钱不还,屁眼儿朝南!”
那个孩子立刻从道上掬一把车尘向对方洒去,对方没加注意迷了眼睛,于是还骂道:
“二秃子,学好别学坏,别学偷人拔烟袋!”
“小三子,早晚像那回出永定门似的,给你看上瓜放在冰窟窿里”这是旁边一个大人说的,那像是杠房的司事。
有一列火车从铁桥上飞驶过去了,殡的行列就从涵洞走过去,我幻想车里面若有叶的话……
由那颓败的砖塔我们知道了就是夕照寺,心忽然又起了变化,唢呐奏起刺耳的腔调,红缨人抬下黑色棺木直向后而去,我也胡乱随着走过,在后殿之后破土墙里有一大片荒坟,方向错乱,整齐一点的有砖在甃着,且有一小块石碑,其他则只有小小土丘。干树叶在脚下窸窣作响,有一个五六尺长的穴掘在荆楱丛中,就是人生最后的归宿了。
棺木放正了位置,要掩土了,多紧张的一幕!老人站在墓的北端看了又看“好,埋吧”。他声音噎住了,豆大的眼泪从鼻凹里滴下来;再也顾不得用手帕揩。还有一个长须的老人说是老太太的娘家哥哥,却放声长号,而敬子与忠则在墓脚下翻来覆去的哭叫。
我凄然向点着的白蜡烛行了三鞠躬便扶着怆然的老人到一间房去休息,好久,大忠才哭着回来,老人一面抹泪一面叫我们劝止他,而自己却坐在一隅在深沉的叹息。
我不愿再看这种不可避免的人世永别惨剧,提前溜了出来坐上一辆车跑回家,时间是下午三点。
我预料得到老人怎么打发这旧历年节,无非以病痛与凄凉来送走老迈的光阴与年岁。一到正月初四就打发敬子来叫我,匆匆跑了去他已含泪坐在堂屋,未曾说话先哭出声来,这是倔强的老人不常见的事,我错愕得不知所以。
“我已经七十岁的人真不成了,去年我还强挣扎,现在你看,家里两个孩子,我还要出去奔,钱可是有一点,可是若老这么下去小忠又老和姐姐吵,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我想叫叶回来,反正早晚他也要知道;你看着怎么写信好就想法子替我写一封吧。不要说得太利害,别让他再急坏了。只要在今年暑假前回来就好。”——
呜咽的哭声,使我黯淡得一句话说不出。只有答应下来,吃了饭赶紧跑回家,那个房里我简直坐不下去的。
于是就给叶一封信,只是说老人怀念,可还没有告诉他母亲的事,不过说身体不大好罢了。
但我又跑到六百里以外去了,在车上伸头凭吊夕照之冢,且又因人事的牵缠往来了四五次而终竟来到多雨的江南。这儿离夕照有二千里而离朋友也还不只三千;去夏在霏微雨夕我写一节文章怀念我的朋友,今日江南雨夕却来写这么一节东西纪念友人的母亲之死亡!三年的光阴不长也不短,朋友什么时候到夕照的墓前洒思亲之泪,江南人以怀远之情在梦想种种。
七月二十一日夜雨萧萧中
(原载《中国文艺》1943年第?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