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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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照

纪果庵

看着女儿凄切地走上楼去,作父亲的心里不觉酸痛起来。

这是一个十月里的隐晦日子,客厅里显得异常幽暗,父亲躺在沙发上,轻轻地数着女儿上楼的迟钝的脚步声,每一下皆十分沉重地在自己脆弱的心上撞击着。父亲觉得没法再劝慰女儿,一切皆由于上天安排,倒仿佛需要一个人来劝劝自己。一个人希望已经破灭了,是不是还有理由活下去?想到这里时,父亲的心就更其软弱。

父亲看着这客厅里与二十年前全然没有两样。(一把沙发,一张茶几,小小紫檀条桌上一盆花,皆以十分适宜地位安放着,这些陈设经过那一只手安按后,另一只手却又按照那个规矩,那个样子保持下来。)父亲想到最初安排客厅的那个人——女儿的母亲,便把目光注视到左边墙角隅那张像片上,女人微微地笑着,纤秀的影子在幽暗光线里仿佛百合花一样娇弱。

父亲看着这纤秀的影子好半天,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是软弱的,空虚的,世界上任何美丽皆没法使这颗心变得活跃起来。

父亲是一个正直而无嗜好的人,每天夹了大皮包到××大学教书,间时作点自己的事,同太太谈谈,逗逗孩子,过得十分快乐。父亲不但在家庭里满足,就是走到外边去,由于品德行为的美丽光明,朋友同事间相处亦极融洽。(人皆以交父亲为快乐,父亲亦以得到这些温暖的友情为莫大幸福)父亲与美丽而年轻的太太幸福的结婚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父亲刚刚由大学里毕业出来,在学校里的位置还是一位助教。结婚后两个人便搬到这所房子里住下。房子是向一位教授分租的,个人仅仅占了一上一下三间屋子和一间小小厨房。两个人早出晚归,一到大学。一到师范,晚饭后各各预备自己的功课,俨然学生样子,父亲是学数学的,但符号线条并没有把他变得死板了,反而因新思潮的澎湃读了许多有关社会思想的书。那时正是提倡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最热闹时节,父亲受的影响最深,故对于美丽太太除了爱而外,更增加一番敬重的意思。父亲常常惋惜着自己这一代算白过了,一切希望皆放在后一代人身上。父亲常常同太太谈起将来怎样教育自己的孩子。夫妇俩皆希望生一个女儿,皆预备把自己的希望放在未来女儿的身上,教育她做个真正的人。

天并没有辜负了父母这番深意,一年后一个女孩平安地诞生了,那么美丽,那么胖,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女儿的诞生惹起了父亲绝大的狂喜,他从家里跑到医院,又从医院跑回家里坐下去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去,来回地在各厅里走着,几乎忘却了自己的工作,他逢人便告给这个幸福的消息,在几个钟头内全大学皆知道×教授生了一个美丽女孩,皆来庆贺,皆以为这个人乐得疯了。父亲开始储蓄起钱来。他一天跑这跑那,买这,买那,母亲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时间他皆在兴奋与忙碌里过去了。到了那一天,直到母亲身体恢复常态出了医院后,一颗心才开始平静下来。

女儿慢慢长大起来,五岁时便入了幼稚园。这时父亲由于勤劳努力已经升为教授,便花了四百块钱购置了一架小小钢琴。母亲是会音乐的,便请母亲教给女儿弹唱。这是父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每天教教书,逗逗孩子,晚饭后一小段时间照例消磨在客厅里,或由母亲弹着女儿唱,或由母亲教给女儿弹奏,小小的手指跨不过宽宽的音键,常常使父亲母亲笑起来。于是女儿也不再弹奏了,笑倒在母亲怀里,把头发揉得乱乱的,然后又由母亲亲手一丝一丝的顺理清楚。女儿是乖巧而用功的,不但玩时知道尽量玩,读起书写起字来也极知努力。这惹得作父母的万分喜悦。母亲为了女儿,把师范的职务也辞了,专心一意在家里教育女儿。母亲的诚心耐性使天下千万个作儿女的感动,女儿在母亲严厉而温柔的教导下进步得十分神速。女儿慢慢长大起来,作父母的希望也慢慢柳暗花明起来。

父亲想得太远了,女儿刚刚入小学,就考虑到女儿将来进大学时应当学些什么。其实父亲也有父亲的理由。父亲以为决定她的性格趋向后,可以在某一方面特别努力,以备将来进一步的深造。为这件事夫妇间曾有一段小小交涉。父亲总不免主观偏见,因为一向希望女儿来将来好好作一个人,作一番事业,因而也就忽略了考察女儿的性格趋向,总愿意女儿将来去学社会学。母亲则不然。母亲以为女儿是属于神经质的人,且平常说话语意及认识事物皆十分具体明瞭,宜于习文学。母亲这话惹起了父亲的议论。父亲首先否认了女子性近艺术这句话的正确,然后举了过去许多伟大作家的名字,问母亲这里边有几个是女的?父亲习科学重实际,非常看不起文学家的纸上谈兵,总希望一个人能够好好地作一番社会事业。父亲说,我们尊重女的,把希望放在女儿身上,希望后一辈女子好好作一个人,是不是应当作一点实际的社会福利事业,给旁人作个榜样,使人承认女子伟大人格的存在?夫妇俩一向和融异常,,这次太太也不免生了气,一个下午两个人皆没有说话。然而作父亲主要的总是为女儿好,后来慢慢看到母亲所教的,女儿所学的,所领会的,也就把自己这点子偏见放弃了。

聪明和美丽跟着女儿年岁的增长越发显露。女儿十二岁那一年就入了中学。就在那一年,一件不幸的事降落在这快乐的小家庭里:他的美丽的妻子,她的美丽的妈妈,抛下了一切爱她的人,与世长辞了。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满天飞舞着白白的雪花,世界那么静,那么庄严。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白的雪光映着白的脸,使人不相信母亲已经死去。然而母亲终于与世长辞了,任何悲惜的眼泪皆没法挽住母亲别去。

母亲的去世使父亲变得十分忧愁,在母亲去世后那一个多月中,每天坐卧不安,茶饭不思,只是望着天边叹息。这个小家庭已经失却了那么一团温暖的火,再听不到晚饭后快乐的笑语和母亲温柔甘美的琴声。这时节女儿开始尽起她作女儿的职分来。女儿原极聪明,遇事留心,母亲生前一切安排家务事皆看在眼里,这小家庭人口又简单,只要有一个人按规矩吩咐仆人一声,就可以一切作得十分停当了。现在母亲已经去世,女儿小心里觉得需要那么一个人来照着母亲的样子安排下去,她想想这人只有自己,于是她便天真快乐地开始作起事情来。这使得父亲十分感动。父亲重新忆起他的责任。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他有他的工作。他的一切希望幸福皆寄托在女儿和自己的工作上。他觉得现在是应当把感情培养得强悍的时候了;一切人事的折磨皆得忍受着。然而父亲仍不免常常流泪,特别是当女儿过分乖巧的时候。这时父亲的心万分难过,泪已经来到眼边却得装出十分快乐,微笑着安慰他唯一心疼可怜的女儿。父亲觉得应当使女儿多快乐一点忘却一切过去的事,忘却她亲爱的美丽的妈妈!

父亲显出老态来时,女儿渐长成人,十八岁那一年入了大学。女儿心事的微妙使父亲想起母亲来。母亲假若还在世,女儿一切烦闷苦恼皆有母亲去开导劝解,现在父亲要来作这件事觉得十分困难。父亲为了免除女儿寂寞,每礼拜六晚上特意在家举行一次小小宴会,请了许多青年同学来。女儿总是微笑殷勤地接待着来客,饭后且为他们弹琴唱歌,使每一个到×教授家赴宴的同学皆带着一分满意回去。但这态度总是勉强的,父亲日久看出女儿对于这件事似乎毫无兴趣,举行了几次后,也就把这个宴会停止了。

父亲苦恼起来,一朵花,一株草,需要雨露来培养它的美丽,老牛渴了时知道喝河边的水,人类除了吃饭睡觉外也该还需要一种东西。父亲懂得女儿这个秘密,但女儿对于任何人好像皆目为愚蠢,毫无兴趣,什么人是女儿喜欢的?

女儿心目中有一个人,这个人在女儿心目中如明月,一切星宿皆失了它的光芒父亲见过这个人几次后,父亲也喜欢了这个人。不辜负女儿具有一双慧眼,一切人类美德在女儿慧眼洞烛下明察秋毫。父亲开始快乐起来。

两个人所作一切皆如小孩,把一张心爱的画从书本上剪下来,又贴在精致的手册上,若不小心损坏了一点时,两个人皆可以生气半天。这个人初见到父亲时,总是红着脸,不说话,腼腆得像一个女孩子。后来日子长了,就像女儿一样活泼起来,像她的哥哥,或者像她的兄弟,父亲看这两个人俨若子女。从这时候起,每天晚饭后×教授家的客厅里又常常可以听到快乐的笑语和女儿温柔甘美的琴声。父亲静静地心(躺)在沙发上,想到许多遥远的事情,躺(心)中十分快乐。

有两个孩子在身边,父亲显得年轻了许多。赶到礼拜天,两个人总得拉着父亲到公园里走走,又说父亲胡子太长了,强着为父亲刮掉。父亲喜欢这些天真微微冒犯的举动,父亲好像傍近了一团温暖的火,背地里流下欢喜的泪。父亲重新挺起胸脯来,牵着两个人在公园里散步。熟人看到时皆忍不住暗暗地笑,这个人全然变成小孩了。

父亲想着这件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思了一会,又把那封从南方寄来的信拿来读着:“××,我被汽车撞伤了,躺在医院里。我以为我会马上好了的,谁知竟成了残疾!现在我只有把这消息老实告诉你们。原谅我悄悄地离开了你们。别为我难过,我很快乐。希望我们大家都快乐地活下去!”父亲想起那个孩子天真的笑容,掉下了泪。现在什么都完了:希望,幸福。天色更暗下来。父亲又忧郁地注视到墙角隅那张像片:女人微微地笑着,纤秀的影子在父亲泪眼里渐渐模糊。

半晌!从楼上传来了低低泣的哭声。


(原载《沙漠画报》1941年第4卷第34期20-21页。黄恽先生提供)

注:原刊目录上此文标题为《夕阳》。关于此文是否纪果庵先生的作品存有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