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散记
塞上散记
蛰宁
一
近来常长翻阅中国地图,东四省照旧是中国领土一部,印得鲜艳明朗,察哈尔北部河北省东部也全是金瓯未缺,苦闷之余,这倒是一付消愁散,盖行省依然,自觉仍不失为“大中华民国”之国民;虽有人骂我为Q,但除此以外,谁能给我以其他的安慰?
“一自边关杀气浓,将军不战失辽东;汉廷怯敌休边备,坐弃长城愧祖龙!”此是近人严既澄先生《铁鸟行》诗句,(载《宇宙风》十一期)读后不胜凄怆,犹忆昔读吴梅村祭酒《圆圆曲》时,有“冲冠一怒为红颜”句,当时极生气,这回却觉得吴三桂不能专美于前了,我们现代将军之泄气,实驾平西王而上之!故读了半日地图,到底事实不能掩蔽,原来我们毕竟成了釜中游鱼,只待爨下举火了!
从去年冬天李守信部自多伦出发进攻察北六县以来,不到一月,张家口以北三十里的地方,已经不是中国主权所能及!又是德王,又是“满洲国”,又是××,几于使我们不知这块广漠的原野转移到谁的掌握之中!只是日前于省垣已断绝了往来,邮件也不通了,听说近日张家口以北的张北县,已经又成立一个察哈尔省政府,财政教育各厅都有,完全由蒙人掌握,而听命于背后的牵线人。请打开地图看看吧,察哈尔全省的面积有多少大?自张垣以北占着几分之几?张垣以南占几分之几?如果我们说察省十分之九已经丧失,恐怕你也不以我为夸大吧?但实际上这残存的十分之一,——大约十县面积——也并不是察省原有土地,而是十七年以前直隶省口北道的旧壤,所以,严格地讲,一直说察哈尔已经“名存实亡”,是谁也不能反对的了。
南自平绥路上的南口起,北至张家口,西自阳原蔚县一带起,东至赤城延庆,这“里长城”北面,“外长城”南面,四山围绕的小平原,就是察哈尔现在的辖区,你不嫌他太局瘠了吗?但是,朋友,只要这局瘠的小局面,能保持久远,我们也就万分之幸了。
平绥路自南口起就走入山谷中,非换用大号机车不能拖动那笨重的客货车行列。许多旅行记记过这里伟大的工程,和沿途风景,似乎不必我再饶舌。我只觉得这种凶险陡峻的山势,极富于北国趣味,因除去居庸关附近以外,几于看不见一棵树林,只有灰色的劲草飘动于顽恶的石岩缝隙中,偶尔有几头小得像猫一般的牛羊而已,这岂不是水秀山明的南方所见不到的吗?这山谷差不多要走两个钟头,直到青龙桥,山势始尽,此地有詹天佑的铜像,蒙着一层黝然的绿锈,挺立在风吹雨洒之中,想到他开辟这条道理的精神毅力,没有一个乘客不肃然起敬的。过此就是八达岭山洞,这是中国著名工程之一,火车在里面穿行,约须十分钟左右,黑暗中不免引起人恐惧之感,而我们也就更感谢詹公所贻给我们的福利了。一出山地,遂入平原,阵阵冷风,吹面格外发寒,再看看那雄伟的山阴,漠漠无边的荒野,田禾不见,村庄杳然,不仅自己要叹道:“这原来是塞外了!”
二
长城蜿蜒在山上,而今只供过客凭吊,回想昔人为了抵御外侮,不惜费去如许民力,而今我们作何感想?出塞后沿途凡是较大村镇,无处不有整齐的城墙,土人名此为 “堡子”,你可以想到昔日此地外患之盛,以及人民的抵抗精神。我老觉得中国自受了商品化的资本主义传染以来,民力日薄,风习日偷,刻苦耐劳,已经成了历史上的名词了!火车在这原野上行走不久,到了一个

较大的车站,名康庄,从此又易小号机车,速率也渐渐加快,大约此后虽仍不时出入山地,但像以先那样险峻的,已经无有,故此地名曰“康庄”,觉得很有意味。不过,道路虽已走入康庄,恐怕人民却正活在崎岖艰险的路上,不信你看此处车站正中,就有一个六七丈高的新建碉堡,穿了粗羊皮军服的守望着,不时从冷风中探首外视,像乌黑的眼睛一般的小钢炮,不客气地从里边挺出,这还不是证据吗?约在距今五个月前,此地正东的延庆县,几全部陷于混乱状态中;愈剿愈多的刘桂堂匪部与本地不自聊的痞棍,以及穷得不能忍受的乡民们勾结起来,盘踞县城和永宁镇一带,只要有田可耕有饭可吃的人家,无一幸免于绑票,甚至以“放脚”(出雇驴马以便行旅之人)为生的脚夫,也不免遭受剥皮之厄。(剥皮者,褫其衣服也)康庄车站距此不过几十里,只以该县隶于战区,驻军遂无所措手足。那时许多乡民都移居南口北平一带,火车上充满了这些满面风尘的妇孺,我曾目睹这些被难的同胞,真不禁为之下泪!后来听说到底得到×方允许,才能由省政府及×方共同出了几万元钱,把这一群匪兵遣散,从此处越过山岭,逐渐南移,经过河北省易县一带直到大名,沿途又不知几许不值钱的人命丧失在他们手里,多少血汗换来的财物也随之飞去,一直到如今,还在冀南豫北鲁东一带骚扰呢。
康庄以西,虽也山脉起伏,但平原上已可见到各种作物,大约以谷、高粱、玉蜀黍为多,不似东部的荒凉冷漠。西至怀柔县,火车不过走三十分钟光景;此处盛产苹果,谷类也相当丰富。县城建筑在一座山上,显得异常雄伟。加之县西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土木堡,更会惹人“发思古之幽情”;明代皇帝毕竟不凡,肯从深邃的宫殿中跑出,与野蛮的也先驰逐于这广漠的原野之上,虽则以“万乘之尊,屈为臣虏”,若较之今日以三省之地拱手让人者,好像还够得上“英雄”的头衔。土木堡远在车站之北,有显忠祠祭祀英宗时那些随征死节的志士。
沙城(土木以西一站)的“煮酒”很有名气,在站台上你可看到一些小贩提了酒瓶兜售,每瓶价在六角左右,亦可谓中国酒中之香槟了。据说这酒曾参加过巴拿马赛会,并得过奖状,不知信否?若然,则亦我国制造业光荣之一页啊!
此酒有红绿二种,据说系用竹叶圆肉等药和酒煮成,有滋补之效,或云:曹孟德与刘玄德共论英雄时即饮此酒,可谓见景生情,善搬古董。这些我且休提罢,还是继续我们的旅程要紧,沙城西面,屡见突起小山,均极富煤质,直至下花园遂成察省的大矿区。从火车上可遥遥望见南面山头的高线铁路,若天气晴明,你将看到一辆辆的煤车,轻浮的飘洒的滑行在那上面,使你不由得要叹科学的伟大!大约此地煤矿,用土法开采的居多,有近代科学设备的,也不过一二个公司,规模也都很小;土法开矿,危险极大,常常将工人活埋在矿坑中还不算,那些掘煤运煤工人之苦,也就非我们想像可及!一个人背了二百斤左右煤块蛇行在幽暗的地道中,终年如此劳动,以致一到夏天冬天,没一个不成半瘫痪状态的,记得丁文江先生曾在《独立评论》中谈到云南个旧锡矿工人背矿砂的苦况,我想这种煤矿工人也就大可与之媲美了。此地所产的煤,火力较弱而易燃,多烟,火车上恐不适用,烧火炉也欠清洁,加之西有大同口泉,南有门头沟,故销路只限于察省境内,因之也就刺激不起来大量的生产。下花园除产煤外,地势也很险要,北面南面均山岭重叠,故极适于用兵,可惜我们的天险,大半已与人共,即使不能飞渡的天堑,目前也不敢保能守到几时,况此弹丸之地,恐更谈不到什么以少拒众的夸大话了!
自下花园南行三十里,就到涿鹿县。从先要坐半日骡车的,而今有汽车连一小时也不消了,我们历史的创造者,黄帝,与所谓异族的首领蚩尤作战,不知到底是否此地?有历史癖的人,大可考证。自涿鹿县西南行,越过几重山岭,经过许多险陡的岩壁,就可到察省唯一的富庶之区,蔚县了。若按行政区划说,蔚县毋宁说应当属之河北或山西才对,因这一隅孤悬南入差不多够二百里,好像与其他各县相隔太辽阔似的。蔚县人,提起来谁不浮起一个艰苦耐劳俭啬苛刻的印象?大约此地接近山西,故已有山西人善于“经营”的特质;各种小工商业,“蔚县帮”在察省都形成一种特殊势力,而什九掌握地方金融的权衡,尤其是钱业,为蔚县人操持的更多。故除张家口以外,我们迳说蔚县是察省的经济中心亦无不可;不过这几年省方的予取予求,实在也够使这些咬定牙关苦干的同胞们一受了!又传说此地人好赌及色,故客帮人多有拿这种钓饵使一些老实人破产的,世道险巇,于斯可见!与蔚县为邻的阳原县僻处全省西隅,人民生活也多与蔚县相近。一到年关,在热闹的县份常常见到些拿了“二胡”,唱着低曼而淫猥的调子,沿户乞钱的人,这种歌就是有名的“蔚州秧歌”,北地虽不插秧,但也通名农人的歌谣为秧歌,其唱法,系由一组七八个人扮成许多男女角色,足部缚了所谓的“跷”的,(一种木头腿子,其始意不过为使表演高出群众,便于欣赏而已,殆如古希腊戏子之穿厚底木靴。)跳着舞着,和着一种单纯的锣鼓;锣鼓一息,就立刻唱起来,其辞藻多系男女调情之类,如像:
“哥哥你走西口哇,——
小妹妹眼^^^^^^泪……流!”……
起首是平板的声调,到后面忽然由高沉下,尽你想像那种男女热情,以及因塞上苦寒不忍离别之状。这样,歌毕又舞,物罢又歌,男女表演着一种恣肆的无邪的追逐之态,就是北方的秧歌了。
我因秧歌而想到下花园以西,新保安一带的稻田,这很怪,在这样荒寒所在会有绿油油的江南玩意儿!凶险的山峰下面,却是一望无际纵横方罫的阡陌,设在夏末秋初,秧针正齐,你将如何欣赏这种Unharmonious的美!不特此也,有时一片地只种北方男儿所最爱吃的“大葱”,一大块深碧色,映得你眼睛会起缬的;也偶尔有一两株开了花的桃或杏,点缀着这迟迟而来的春日,小渠里流着灌溉蔬菜的清水,不免会使你对这冰一般北国起异样之感呢。
洋河即每年要泛滥为灾的永定河的上源,亦即桑干河也。此水在下流头那等凶恶,而在此处,则显得十分驯服,沿了南面的山岭,缓缓而流,有时向远方望去,可见一条银线,恍如从天际而来。山,既无树木,更少牛羊,只有从外蒙吹来的黄沙掩没了一切,好像终古就没有起过变化似的,屹立着,使你会疑心这儿压根就没有过人。因为即无桥梁,又无渡头船只,故行旅只好深则厉,浅则揭了。也有时连车或驴马一起涉过,那是不易遇到的奇景。洋河在此地既绝不泛滥,因而人民就将他开成渠道,藉以灌田,也恰如“黄河百害唯富一套”一般,洋河给察省以绝大利益。前年华北水利委员会为了宣泄永定河水势,决定在洋河建一水闸,拟定在怀来县珠窝寨地方,但此闸一成,势必致使沿河数十村的田庐房舍全部“没落”,以此引起地方反对,直到如今,还不知怎样解决。
三
察哈尔的“文化城”,——宣化县,这古旧的城池,会给你许多遐想;这儿本是元明清以来的府城,边防重镇。整饬的城垣,古老的衙门,破败的钟楼,成群的鸽子,这些,要叫一个陌生人得到什么印象?请试登城远眺,你将于若干零落的建筑之中,看到一座挺出的罗马式的杰阁,这是什么?你不听见晚祷的钟声随着西风来到耳边吗?这里住着“僧侣”“圣徒”,这里有着小城市作梦也见不到的二十世纪的文化;电灯,花坛,大理石的雕像,典丽矞皇的殿堂。这深入“不毛”的帝国主义营垒,这森严可畏的窟穴,君临在一切之上!拱服在他下面的,是简陋的土舍,是猥琐的,有着一面洋式门面的“海式”商店,是骆驼之群,是笨滞的骡车,是穿着白色粗羊皮的奔波者,还有许多一脸质朴诚恳气概的学生。——
学生,近来已经成为叫人头疼的名词了,一般人一见了穿着军训制服歪顶着军帽招摇过市的青年人,就要白眼相加,走不了多远,就会听到一声“流氓”!的咒詈。学生果然可恨到这般田地吗?还是另外有使他非叫人恨不可的原因呢?这恐怕不是一般人所过问的了。我于此地的学生,觉得不单全无所谓“流氓”的派头,而且觉得他们真是老实诚恳到家。谦而有礼的鞠躬,纯挚温和的谈话,所谓市井气是丝毫没有的,谁说内地的小城市不是优美的藏息休游之所呢?此地的学校,重要的有省立高级中学、省立师范、省立初级女中、省立职业学校等,几乎占有全省省立学校之半,而且规模也都比较省垣各校为大,中学有九班,师范有六班,在全省是设备最完全历史最悠久的。盖所谓口北十县既是河北旧壤,这些学校也还是河北省的旧设施。若以目下省政府的力量,决不能有此种建设也。中学原是河北省的第十六中学,师范则系第五师范,而中学历史尤为长远,光绪时即已设立,故人才亦最盛。师范学校有六班学生,是察省全省小学教师的总供给机关。说到师范教育,我们在这儿不妨稍稍表示一点意见:按照现行学制,只有初级中学,而无初级师范,故欲入师范,非初级中学毕业不可。从先的师范学校本是公费的,刻苦自励的学生可以一帆风顺地得到高中毕业的程度,虽家庭状况窘迫,也还可以支持,况且师范毕业之后,若不甘于小学教师,也可找机会升学。现在呢,非初中毕业不能投考公费的高级师范,师范毕业后非服务修学年限加倍年数,不许升学,若想当一名月薪十数元的小学教师又要到处碰壁,于是师范学校就成了死路一条!从先师范生招考总是趋之若鹜,招四十个学生,千把人报名是常事,而今呢,有志上进的要巴结着上高中,欲谋小事者初中毕业已足,于是师范只好门可罗雀!我想不只察省为然,恐怕各省学校当局都有这种苦痛。这种苦痛也就是中国教育迄无定向所赐与的。近来教育部不又改革课程标准了吗?十年以来,学校系统越改越乱,课程标准,越改越杂,非曰效法美国,就是目前是“非常时期”,狙公赋芋(?),朝三暮四!国家也亡了,非常时期越加非常了,恐怕我们的课程标准还没有一定呢!
此地学生生活,真是艰苦!每月四块钱的伙食,以目前食粮价格,每天只好吃小麦面和咸菜。(小麦,大约即燕麦,产于亚寒带,色较黑,可磨粉蒸馍或吃面条,土人将他作为卷状物,用锅蒸熟,蘸盐水或豆腐食之,不易消化。)若有白面馒首,已算不得了的大餐了。北平学生每月吃七块钱包饭还要下小馆,不知见了此种情形,作惭愧状否?至于穿衣服,除去粗糙的羊皮裘用以抵御吹面如割的北风外,大衣、皮鞋,一般流行于中学生间的化装,在这儿都成了罕见的物事。
察哈尔全省的省立学校除去宣化四校外,还有张家口四校,柴沟堡一校,张北县一校,一共不过十校,每月经费只二万五千元上下,说来真够寒伧,可是,即这区区两万元,还不够按月发出,其为枯窘,已不待言。盖以此十县大小地盘,也要供养一个省政府,诚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知老百姓为此要多吃若干苦痛!加之近来各省都把教育事业,视同附庸,大家总觉得造就出学生无非跟行政当局捣蛋,因此一怒之下,教育经费就更大吃其亏了。记得去年宋哲元主席去职时,全省负责无人,我们藉粉笔条吃饭的人,就有三个月分文不见,那时若说大家焦急的情况,恐怕只有天晓得!幸好后来张自忠主席都给补发了,总算没有弄一笔空头支票,然我们已耽惊得可以了。
民众教育在这地方似乎成了具文,民众教育馆变成了一种“机关”,虽有阅报所,不曾见过老百姓来阅报,——实际上也没有老百姓能懂的报,虽有图书馆,只供一些学生们课余的消遣,老百姓怕连什么是图书馆也不晓得!更不知所谓边疆民众教育究竟作何计划!而今是强敌压境,普通教育都成朝不保夕之势,民众教育尤成不急之务了!说到此处,不免想到这次中央召集各省市教育界代表谈话,独不及于察省,新近颁发的边省公务员任用条例,也屏察省于不计,真不知中央还承认察省是中国所有否?我们看了殷汝耕委任大批冀东各校校长,并通令各校采用新编的教科书,再想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实不能不有悚然之感。最近察北六县政权丧失,不特以先在那里作事的教育界从业员都被排斥出来,即该区城内之学生,亦已被限制出外;我曾眼见几个刚从这“非常区域”中逃出的学生,那一脸灰暗颜色,使你想到他在途中所受到的折磨,据他们自己说,平常到张家口或宣化来就学,不过走两三天,如今就要延长到一星期以上,大路不敢走,遇到军队要搜检阻拦;汽车不能坐,坐了要遇见不可避免的麻烦;书籍不能带,带了要遭逢不敢想像的危险;有的时候竟要昼伏夜出地走。况即使这样的离开家乡,还得有六七家铺保保证才行,唉,我想,生活在东北四省的同胞,他们的遭遇更该如何?
四
宣化本包围在群山丛中,唯所有山岭均童秃濯濯,无蕃息之可言。除牛羊偶尔到那上面吃一吃衰草而外,只有供人在夜里放起一把野火,在山顶蔓延着,点缀这北国的冬夜罢了。唯在正北一个小山,叫烟筒山的,却蕴藏着极丰富的铁矿,大概是自此山直到龙关县一带,铁矿所在皆是,我们在烟筒山附近各山的断层中,都可见到岩石里赤褐色的铁质。当安福系当权时代,本决定开采此处铁矿的,当时矿场均已设好,开掘亦已开始,取名龙烟铁矿,我还记得曾委陆宗舆充总理,据说这位国耻史中的要角还为这矿很卖了一些力气,但是,后来政局一变,这矿也马上停顿了,现在我们还能见到堆集成山的矿砂,拆卸的铁轨,废置的机器,抛弃在一个角落,不知不觉叫人起一种今昔之感,同时也要叫一声惭愧,为什么我国民族对于建设事业就那么冷淡!如今这矿已成为我们邻人的掌中物,在中日经济提携的名义下,不知有多少人来这儿考察,近来听说已有专门技师常川住在城内,进行此事,又听说此矿已由龙关方面开起,逐渐向西进展,总之,这已丢弃的宝藏,恐怕以后要无条件的归之他人了。
“攻略岂须劳庶士?安危无复系重城!”空中嗡嗡的响声,不由人不想到这二句诗。(亦《铁鸟行》句)宣化城西北约二十里的地面,已经有一大片禾田权充了这二十世纪恶魔的集散地,张家口也还有一个。中国百姓眼福毕竟不浅,能有这样好机缘“受科学洗礼!”若细说起来,这里面不知还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故事可以叙述,然而我只有不说了,其原因,大约你会“心照”吧!
张家口,这北地的都市,虽则我还没有到过,但也曾听到过许多关于这地方的讲说。阔大的马路,纵不似平津的繁华,也应有尽有:饭店、戏院、影院、还有妓院,这还不够当一个内地都会吗?何况全省政治中心在此,为察省商业骨干的皮毛业也以此为荟萃区,铁路在此有广大的车站和工厂,其热闹亦可想而知。通常将此地分为两区,北部为政治区,有省政府各机关与银行,名“上堡”,“下堡”在南部,为商业区。商业,一样受了农村干瘪的影响,毫无生气。皮货滞销,行情低落得使人惊讶,以前卖十元以上一顶的皮帽,今年五元也出不脱,其他大率类此,小商人只好怨命不济,却不知除了得航空奖券特奖以外,什么样的命运在这时也没办法!有一种商业为内地各处所不易见的,即汉口所称“特货”是,此地则曰“西货”。在大街上悬着×××西货庄的牌子的,就是专门出售这种东西的表记,宣化城也有此类商店,起初我到底不明白什么是“西货”,一问别人,都用微笑回答我,我也就意会了。近来不是平津也成立了“清查处”吗?这就是“寓禁于征”的大本营;“寓禁于征”,多么好听的名词!有人说中国是文字之邦,谁曰不然乎?
上堡的北门曰大境门,大境门外有元宝山,冷凄的山谷中,时时见到穿了毡靴以及红紫衣服的蒙古人在这儿贸易。与外蒙贸易,本是张家口繁荣最大原因之一,但自外蒙独立以来,中俄邦交既断,经济关系也就立时完给(结)。从先那些所谓作“外馆”生易(意)的商人,哪一年不有十几万银子的营业,如今呢,中俄国交虽已恢复常轨,但过去的历史却永远也回不来了;只有眼巴巴看着一个外国人开的“德华洋行”一批一批的作好生意,自己却没有力量打破政治上的难关;最近呢,大境门外三十里的地面已经成了另一种人的势力范围,一切一切,更谈不到了!前几天谣言非常利害,不是说省政府要移往宣化,就是说×方又提新要求,人心如沸,不可终日,幸而这些话终于证明是谣言,总算徼天之幸!不过冀东问题既非一时所可解决,察北问题一时自更难说,日俄风云又如此紧张,别人的野心也非隐忍所可制止,这有名无实的省份到何时名实俱无,实属不敢预测啊!
我想起有人在大境门上题了四个字:“大好河山!”这真是一种极好的嘲讽!
二月廿四日,春丁祀孔假期中写完。
附言
此文草完,又陆续得到许多关于口外六县的消息。据说×方近来在各县都已派好参事官,将从先县府加以根本改组。各局均裁去,而统辖于总务、警务、财务、内务四科。各种各式的土豪劣绅只要曾经有过鱼肉乡里的成绩的,都纷纷起用了。而旧日县府职员,倘若当时未能离开“这是非之场”,就都从新登记,以后照常服务,绝对不准擅离职守,以致许多人只得违心地咬牙忍受。县长自然早已逃之夭夭,而换上真正亲睦邦交论者了。参事官到各县后,最重要的就是调查工作,无论产业、经济状况、人口、文化事业、自卫情形等等,都有极详尽的表格发下按式填写,即使鸡鸭牛马,也要详细说明。本来蒙古军队初到时,首先免除积年钱粮陈欠,(即使不免,这也没有收齐的可能)。故老百姓以为倒悬将解,不知怎样欢迎好,到现在一见到这些琐细调查表,才知道到底还不如当一个受点剥削的中国国民了。口外各县因常闹胡匪,故自卫能力相当充足,以此之故,民间收藏的枪支,近来成了严重问题,经登记之后,最短期内,必要没收,如东北各县一般;任人没收呢,心所不甘;不让没收吧,谁敢抵抗?这真是老百姓的难关啊。
参事官将调查所得,作成详细报告,呈报给满洲方面,据说这种报告,各县都在赶制,书记们(中国人)漏夜不停的写着,唉,我们心里觉得怎么样?
各机关都实行紧缩,无所谓经常费,日常用品,各按所分配的数目向县府去领,如像笔墨纸张煤油蜡烛,我想这种办法一定要使向来公私不分家的中国同胞感到极大痛苦,但遭受这种果报,也真可以说咎由自取了。此外各县都成立一种所谓俱乐部,不消说,这里边就是一切堕落毒菌的埋葬所,雅片、白面、赌博、娼妓,……您可随意选取您所希冀的!
许多学校从去年事变后就无形停顿了,听说参事官也曾召集过各小学校长说:“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作事,我这里也不少给钱,你们何必走呢?”但是如今已届三月,毕竟没有一个校长或教员回去筹备开学,有许多原来挣钱较多的教职员,现在宁愿在别处觅一个极苦的小事,也不愿回去,可见“文人”不尽“无行”。若滦东各中学校长之情愿接收殷汝耕聘书,睹此不知有无愧色。
然而听说各校的小学教科书都被收回了,甚至各县县立图书馆的书籍也都被封存了!
三月八日补写
(原载1936年4月《文化建设》第二卷第七期。黄恽先生提供)
《塞上散记》戡(勘)误仲云先生:《塞上散记》第六页第一栏所印之“小麦”,实系“莜”[音油]麦之误。莜字不见经传,土人写法如此耳。盖即植物学所称的“燕麦”(Oat)也。因字形与筱近,故误。小麦即磨面粉所用的原料,与此迥然两种。此本无关宏旨,为传信计,故向台端陈之。北地仍寒,狂风如吼,大无生趣,南中闻见,敢请时时见教为盼。此祝撰祺!弟蛰宁顿首四月十日 |
(原载1936年5月《文化建设》第二卷第八期。黄恽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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