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漫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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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漫忆

果厂

我今年三十五岁,应该过去三十五个国庆了,在此三十五国庆纪念中,儿时自属不复记忆,即年事已长,也因为乡僻之地,对此节日并无若何表示,只有从教科书里念到十月十日武昌革命成功之类的记述而已,乡下连国旗都没有,小学也不知放假,蠢蠢噩噩,还是过旧历年挂灯笼穿新衣的事记得清楚,也最为有味。但是有一年,好像是我刚刚上高级小学的一年吧,约当民国八年顷,我的六叔忽然因病告假在家,他是入北方顶有名的师大附中的,因为在北京念书,毕竟见闻广了,就在乡间发起庆祝双十节,我父亲正当着本乡小学校长,家里读书的弟兄叔叔真不少,他们都兴致勃勃,实缘在乡下这还是破天荒的举动,大家准备一露身手,有变魔术的,有演双簧的,有唱京戏的,六叔最喜听刘鸿声,终日不去口,这回要和七叔彩排一段斩子,一段张飞闯帐,没有戏衣,便将家中旧存的清代袍褂拿来改制,祖父向来喜欢热闹,答应到时亲自操琴,国旗灯彩,一应齐全,乐得我们这许多小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十日这天,果然近处村庄的学生和乡民都来观看,我乡由古庙改筑的学校大门外飘着两面五色旗,游艺开始了,正当高小老师卜先生变魔术时,不知为什么,祖父和六叔七叔竟在后台闹翻了,祖父脾气是暴躁的,大声叫骂,吓得外面观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幸而不久经人劝住,但等到六叔表演时,只穿了一件破蓝布衫,坐在椅子上,摇着鹅毛扇充诸葛亮,一脸不高兴的颜色,总算勉勉强强凑和下来了。

我因之而颇想到六叔,我为此文,原是由事而忆人的成分居多。六叔是诸伯叔中最爱我的一个,他是四祖父的第二子,长子夭亡,遗下很年青的婶母居孀,六叔少有大志,他岳家很有钱,在北京开绸缎店,于是拉他到北京去读书,他原是极聪明的,国文英文根底均好,但因学校无宿舍,和内弟住在客店里,便渐渐习染上听京戏的习惯,差不多天天要欣赏刘鸿升(前作声,未知孰是),后来这事有点被我祖父知道了,花钱又格外多些,便和他岳父商量,给他停了学,说是他身体有病,不宜再继续读书,我切记得分明那时他身体极好,六叔自然是反对的,可是又没有力量,到了这年秋天,他果真病了,我想病的原因,一定是起于忧郁。起初咳嗽,后来遍身生疮,以至不能起床,缠绵衾褥,只以抹纸牌消遣,着实可怜。

我们知道有白话文和新式标点,还是六叔教给的,他把师大附中的讲义送给教国文的P先生,然后转教我们,时为民国八年的下学期,即庆祝双十的一年,新文化运动刚起,我们这群读古文释义和中华版《新式国文》的孩子,已竟常常看到白话诗了,也不能不说是幸运。P先生是我的启蒙恩师,他那循循善秀的精神,至今不忘,前年听说,他因在南京作事,变中随入内地,竟困死在河南了,不知有多少亲友都是这样死去,白居易诗:“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每一忆及,辄不觉下泪。六叔差不多每当假期,就将北京的文化输入乡间若干,同年暑假他带了钉子鞋背心等在乡间学校练习赛跑,我看见运动会式的狂奔,此亦第一次,但心中并不似新式标点之类的感到兴味。

我既为六叔所爱,病中就被留在他的房里睡觉,每天教我十个英文字,可惜我当时不知留心,学过就忘。他虽在病中,一部《英华合解辞汇》和《英文成语辞典》是始终不去手的。到后来病的越加不行,简直起都起不来了,各种各式的乡下大夫都已经看遍,也没有效验,最后好像有个老头子,原以烧砖瓦为业,据说会外科手术,请来给他开刀,将背后一个大疮割了,流出许多浓(脓)水,但六叔却从此不起了,时为民国九年旧历五月初九日。死的前一天,因为想听京戏,还借来留声机,听了半夜。

北京的遗物托人取回来,我首看见有什么《孙文学说》《社会学》之类的书很多,也许六叔那时已参加了政治活动吧,有时他常常在乡间学校的黑板上画许多漫画,我们也看不懂,他有一个姓姜的同学,尤擅漫画,每次来信,必附数纸,大约都是与政局有关的讽画,因为那时如天津益兴报,北京益世报等全在盛行这一套。他们的画,颇有类似之处。直到六叔死后,姜君还有信来,我们也不曾答复,不知今日姜君已到何处,人间变幻,又岂可以意料。我家自六叔死后,析产各爨,零落不堪,七叔和二弟又学上吃鸦片,扎吗啡,及今二十年间,凋落万状,我已十年不返村居,简直不敢闭目遐想了。

第二个可以纪念的国庆,也关联着一个永远忘不掉的人,——即我的朋友PH,我已竟三四次作文怀想他了。他是我在中学时年龄最小最敏捷可爱的朋友,我们的友谊,在民国十七年时已竟很深了,差不多天天吃完午饭要跑到学校后面的城墙上去畅谈一次,晚上他又必到我宿舍来睡一觉,有时也翻看我的日记信札。如果一天不是照这样过去,便会惆怅不已。我祖父病了,回家几天,临行时他叮嘱我千万快回来,我现在还能重映出那留恋不舍的一幕。暑假中几乎每隔一天有一封信,假后,因为北伐成功,局面大变,我的心理也受到相当波动,一天到晚忙着去参加开会呀,看党化书籍呀,不免和他冷淡了,甚至到学校已竟一星期,还不曾去看他,因为学校房屋被军队占用,只许我们毕业班开学,其他各班暂缓,他比我晚三班,自然是不到校的了,但他的家就住在学校附近,不过半里之遥,我居然未通知他,岂非怪事!恰好到了双十节,驻军和党政机关在城内开民众大会,我们都一团热烈的去参加,军队番号乃方振武,串演游艺的除军队外,还有本城女子师范的学生,这也是参加者踊跃之一因。那时讲演盛行八股化的一套,老是“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大声疾呼的讲着。演讲时间限制十五分钟,后来改为十分,五分,有一位军队里的参谋,手里握着一只表,大讲其太平洋国际现势,词意飞动,颇受激赏。又有一位本城的教会学校校长,夙以巴结洋人著名,这一回竟大骂西人,且语调幽默,大家尤其开心。正当我看得入神时,忽儿见到PH拖着他妹妹从那边走来,身体已竟长得很长了,分发也剪去了,几乎令我认不出,因为话太多,一时竟无从说起,后来还是约定在学校见面,我们才散开。我在会场继续看游艺,有一项是我们同学排演的郭沫若剧本:《马克斯进孔庙》,同班刘胖子去孔子,穿着借来的和尚袍,头上做了冕旒,旒珠是用“山里红”(果名)穿的,嘴唇上粘了棉花作胡子,十分好笑,晚间似乎还有电影,总之这真是空前未有的盛大纪念仪式,人们的心里也从底层泛着许多欢笑,以为今日的中国,确是得救了。

这年我在中学毕业,渐渐学了许多社会化的习尚,什么请人吃馆子,听戏,到北京等等去玩,PH不能常到我的宿舍来谈,而许多人都去当了什么执委,干事之类,我也在为自己的职业奔走着。直到临毕业的头几天,他才能来我处畅谈,不知为什么,彼此竟痛哭起来,大约是由于对过去的惆怅和惜别之感的刺激吧?学校对于我们这班无法无天的毕业生,已是讨厌透了,恨不得马上考完毕业考,各自滚蛋,我记得我的毕业作文题是《六年回顾谈》,洋洋洒洒,写了差不多五六千言,可算很有感触的文章,后来国文先生见着我,还常常称赞呢。离开学校的一天,适逢大雪,同乡们大家包了一部长途汽车,踽踽凉凉的自己拿着行李踅出校门,心中那股既流连又恨恨的劲儿,到现在还好似横在心头。自从毕业以后,母校我少去,PH和我又恢复了从前的写信生涯,我当了半年小学教师后即升学。为因反对母校新校长的高压措施给H一函,大骂其不是,于是学校当局移怒于他,差一点给他开除,但PH是崛强的,始终对当局表示抗议,他与今日以散文驰誉华北文坛的南星是好友,两人当时算是学校最讨厌的学生了。

我大学毕业后做事时,PH正在清华二年级,他因鉴于我的生活之潦倒,结婚以后之不能过着宽裕日子,对于人生不免过于看得暗淡,以他的年青,漂亮,与敏悟,追求的人定不在少,可是一个也不当意,他有高的理想,远的目标,自己在黄金之梦里安慰着枯燥的生涯,他时时写信给我,探讨到这许多事,可是一面想到自己必须注意到这些事时,就又悲从中来,因为再没有活泼可爱的童心了。他有很好的交际手腕,有警干(精干)的办事能力,在学校里几乎人人识得他,他跑到西北一带去旅行,带给我绥远产的葡萄干,在五塔台照的相片,又领导我和我的学生到颐和园,到圆明园的废墟去凭吊落日;他叫我的孩子为“干儿”,给他买种种玩耍的东西,他是我们一家的爱宠,只要他来了,没有一个人不高兴。

战争打破了他留美的梦,不得不抛了七十岁的老父远走黔滇,六十岁的母亲因想念儿子死去了,弟妹各已婚嫁,而PH呢,听说也娶妻生子了,江湖水深,不知什么时候,他再和我们团聚。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我凄然,只有搁笔。


(原载《中华月报》1943年6(4)期。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