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十一)
回忆父亲(十一)
——入狱前后
纪英楠
感谢黄恽先生和宋希於先生的热情关切,不断寻找和收集有关纪庸先生的材料;宋先生转来周运先生发现的上海《铁报》的文章(附后),其中提到我父亲的学识和对清史的研究,好像对我父亲有些了解,但文中有一些说法又与事实不符,所以想借此机会回忆一下父亲1945年至1946年被捕入狱前后的情况。
一、我首先想说明的是父亲虽曾任汪伪政府的立法委员,但被捕的原因是学生“闹事”:国民政府“还都”不久,教育部就宣布由于公立学校的学生长期受到“奴化教育”,必须接受一次“甄审”,通过者才能继续就读【1】。一些高中学生集体抗议,拒绝甄审(应该是有人组织的,但我父亲真的毫不知情),政府立即逮捕了公立学校校长,中大附属实验中学是唯一的国立学校,我父亲当然首当其冲,被捕后立法委员问题当然被翻出来了。
公立学校的学生自然还得参加甄审,我也参加了,甄审分文化和政治两部分,初中的文化考试好像就是语文、数学和英语等主课;政治则很可笑,考蒋介石所著的《中国之命运》,好像也有个考试提纲,只好买来此书,按提纲指定的内容硬背。甄审结果都通过了,把原公立学校学生分到三个“临时中学”就读,我被分到第二临时中学,校长是三青团负责人沈祖懋,师资条件极差。
二、对我父亲的最后判决是“无罪释放”,而不是“徒刑三年”。
父亲的这场官司持续一年左右(1945年9月或10月至1946年8月前后),期间是否曾被判刑我不清楚,我当时还小,母亲不是每件事都告诉我;但最后的判决是无罪释放是不会错的,因为这个结果对我们全家太重要了,我不会记错。
父亲被捕后,很快被押送到苏州监禁(当时南京是首都,苏州是江苏省会,所以省法院在苏州),大约半年后,变为“取保候审”,父亲回到家里,每次接到开庭的通知,就要按时到苏州出庭,直到无罪释放。如果曾判刑,和“取保候审”孰先孰后,我就不清楚了;但取保候审应不会错,因为每次接到出庭的通知,去苏州的路费和住旅店等费用是一笔较大的开支,要费很大的力气筹措,我虽年幼,也能体会到其艰难,所以记忆深刻。
得知父亲被捕的消息,有几位实验中学的高年级学生热心地帮忙和向法庭提供证明材料,孙稚如提交了我父亲在历次周会时讲话的全部记录,还多次到家里劝慰我母亲并帮助做家务;买德申见我们生活困难,在同学中发起了募捐,送到家里,看到他写的募捐说明,我和母亲都不禁泪流不止;这笔钱虽然不多,但接济了家用,更给我们很大的温暖【2】。
父亲受审期间,母亲写过申诉材料(在取保候审之前),学生的证明应该起了作用,但我想可能是一位从事抗日活动的地下工作者证明起了重要作用,父亲最终获得了“无罪释放”的判决。既然当时已查明事实、判决无罪,则“文奸”的说法就不成立了。
三、关于狱中著述,倒也算是对我父亲的一种肯定,可惜并无此事。我父亲对于被捕毫无准备,来不及也不允许带大量书籍。在苏州时期,允许定期送一些食物、衣服,但不允许送书,也不能见面【3】。不准带书,以当时的监狱条件和半年多的时间,确实也写不出几十万字的鸿篇巨著。父亲的确对清史有兴趣,也作过一些研究(在江苏师院时期的重要研究没能保存),但未曾在狱中写作,我记得回家时只有写在单页纸片上的几首在狱中作的诗词。
2020年11月燕郊
注:
【1】“甄审”的范围包括公立大、中学校的学生,我刚读完初一,也必须参加。当时沦陷区学生受到严重歧视,被称为“伪学生”,还有人编定了汉奸等级,中学生是“第16等汉奸”!
【2】原来的实验中学的学生有不少人积极参加了学生运动,孙稚如曾被国民党当局逮捕监禁。他们现在均已90高龄。
【3】家里当时靠母亲做枕套、床单和绣花勉强维持,相当困难,记得有一次粮米吃尽,只剩下一张10元的法币,母亲要我去豆腐坊,买来拳头大小的三团豆腐渣,充作口粮。每次给父亲送食品,都要千方百计地省出一点钱,做一点酱肉、茶叶蛋等。为了尽量不影响照顾孩子,母亲提前做出我和妹妹一天的饭食,乘夜车去苏州(当时车速慢,要走一夜)。下车后,要在看守所等很久才能交东西。每次都要把钱折成小块攥在手心,在法警的呵斥声中,一面不断恳求、一面把钱塞到他们手里,钱数大体有个标准,达到标准的就允许把衣物送进去到指定的地方经过检查,人就得退出了(衣物基本能如数收到)。当时车次少,母亲只能乘晚上的车回南京,回到家里已是次日清晨。我们只离开母亲一天,母亲却要奔波两夜一天,饮食不周,还要受些肮脏气!记得有一次回到家里,我刚刚睡醒,母亲显得疲惫不堪,应是饥渴交加,想倒杯水喝,暖瓶却是空的,母亲长叹了一声,颓然坐到床上!(这个场景我记忆铭心,每一忆及,如在目前,止不住流泪)我非常自责,后来我想应帮帮母亲,却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母亲回来前把暖瓶装满。所以对于给父亲送东西,我记忆深刻,从未送过书籍,因为不允许。
(原载上海《铁报》1947年4月10日。宋希於,周运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