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六)
回忆父亲(六)
— 读《我与师专科》
纪英楠
从《我与师专科》一文中,可以看出父亲办学的认真和对学生的真情关怀,我现在读了还很感动。其中关于他就读师大的情况和我母亲的说法不同,我更相信母亲的说法。
我的父母也是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亲的,但后来两人都在通县师范读书,一定是有交往的,所以PH(唐宝心)才同时认识了“宣哥”和“芝姐”,父亲《怀旧》一文中的“C姐”就是我母亲。两人毕业后去北平找到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在此期间做了两件事:
一、在北京举行了新式婚礼,结为夫妇。这在当时也算新潮,而对我父亲的封建保守的家庭而言则是大逆不道,他们没有意识到。我很后悔没有意识的这件事的新意,没好好问问他们当时是怎样想的,婚礼的细节等等,这应该是他们一段美好的回忆,而这样的大事应该也少不了宝心叔的鼓励和帮助策划,现在都无从得知了,这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由于我自己很长时间生活的艰辛和紧张以及后来的忙碌,也没有余暇深入想这些问题,还是从建网站以来,才有了以前欠缺的思考和回忆)。
二、报考了北大和北师大。
这两件本来美好的事却冒犯了我父亲的家庭。
到了暑假,父亲和母亲高高兴兴地回到蓟县的老家,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的打击。首先,家里尤其是我奶奶对他们竟敢不遵花轿迎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等规矩而擅自“自由结婚”非常恼怒,不仅痛加斥责,而且我奶奶始终当着我母亲的面,和亲友邻居说我母亲是“跑头子”(未经婚礼和人私奔的女人),意即我母亲没有合法身份;但却把她当旧式的儿媳役使。家中虽有仆人,我母亲却必须“黎明即起”,参加三餐的制作和家务劳动,吃饭时要伺候公婆和丈夫,侍立桌旁为他们盛饭、端菜、打漱口水等,大家吃完,才能吃他们的残羹剩饭。晚上,经常要伺候我奶奶的牌局,那时的斗纸牌人数三四人或五六人不等,我母亲要不断地为大家倒茶、装烟点烟(都抽烟袋),我奶奶稍觉不满意(例如装烟不及时),手中长烟袋的铜烟锅就会打到她身上不管什么地方。牌局散了,收拾好一切,一般已是深夜,回到屋里,我父亲往往已经入睡,所以两人难得有说话的机会。第二天天不亮,我奶奶就会到我父母卧室的窗下大喊:都什么时候啦,还不起来做饭!喊完,她老人家再睡个回笼觉。母亲的衣服,都是学生装的衫裙和旗袍,也犯忌讳,短裙不准穿,旗袍也不行,命令我母亲把旗袍都剪成短褂,只能穿一身短褂长裤,完全是农村人的着装。 母亲在自己家中也是娇生惯养的,在这种身心摧残之下,她的健康情况急剧恶化。
父亲读大学家中也坚决反对,认为他是长子,应回家继承家业,我祖父提出,如果想教书,在他任校长的小学即可;也可以托人找到县城的教职,同时逐渐学习料理家业。父亲对此毫无兴趣,但无法取得家里同意。到了暑假将尽,母亲问父亲如何打算,提出:如果去上大学,就两人一起走;如果留下来继承家业,请父亲放她一条生路,允许和帮助她离开这个家,因为母亲觉得在这里生活,她会很快死在这里。父亲当然选择前者,但因家中不准去北平,所以只好要求家里,和母亲一起回娘家一次。新媳妇婚后归宁,是习俗的规定,我爷爷奶奶只能允许。但出发时,我奶奶检查了携带的东西,责问:回娘家几天,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动手把携带的大部分衣物都扣留下来,只准带两人短期的随身换洗衣服(因值夏天,只是几件单衣)。两人就这样凄凄惶惶地离了家,幸而没有搜身,两人随身还有一点钱,母亲想回娘家,一来看望疼爱自己的亲人,二来可以取得一些资助;父亲要面子,坚决不同意,于是就给赶车的(当时都用驴车)加钱,改道去了北平。
安顿下来之后,钱已基本用尽,父亲给家里写信,恳求家里支持上大学,为了节省,决定放弃北大读师大,以减轻家里负担。不料等到的是一纸斥责和断绝经济关系的声明,母亲还记得信中的“警句”:“家中不能以有限之金钱供汝无限之挥霍”!大概不仅恼怒父亲的离经叛道,也为儿媳不能像奴隶一样在家伺候公婆生气吧(后来这有限之金钱至少有一部分是供二叔抽鸦片和吸海洛因了)。这样,他们只能自谋生路,我父亲在孔德学校,母亲则在牛街的回民小学(设在清真寺内)教书。后来,在我母亲怀孕七个多月时,有一天放学,她班上的学生刚出校门就打起架来,母亲跑着去阻止,绊在清真寺高高的门槛上,重重地摔了一跤,造成流产和大出血,那可怜的男婴未能存活,而母亲此后则严重贫血并形成习惯性流产,我和妹妹都是七个半月左右出生的。母亲流产后又工作了一段时间,一次父亲回家,见母亲晕倒在地,厨刀抛在一旁,是在做饭时昏倒的;此后又发生了一次,父亲坚决不让母亲再上班,而自己就不得不兼更多的课程,以维持生计。母亲和我说过,父亲在毕业前辞去了教职,我想主要是须集中精力完成毕业论文。我在这一年出生而父亲毕业后一时没找到工作,生活曾陷入极度困境。我觉得他们这时期的境遇有点像鲁迅的《伤逝》中所描写的,但父亲除了为生计疲于奔命外,还要完成自己的学业,比史涓生更加辛苦;而母亲遭受的身心打击也更严重,试想,作为母亲,痛失自己第一个孩子,该是怎样的伤心!何况生活又是那样艰辛。不过他们却没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产生越来越深的思想隔阂,而是相濡以沫,共同撑过了这段艰辛,其中,好像也得到过唐先生的帮助。
我所以更相信母亲的说法是因为:1.如果父亲家里支持他上大学,给予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用,以父亲的好学,他一定会全身心投入学习,决不会去多处兼课,往来奔波,生活得那么狼狈;2.母亲有时会说起自己家的亲人和一些家庭情况,父亲却从来没有提及有关他的家庭的片言只字;到宣化任教后,家里经济情况逐渐好转,又有寒、暑假,但父亲一直没再回过老家,也没主动写过信;以父亲的为人,如果不是这个家让他寒心至极,他决不会这样的;3.有一次,应该是在南京期间,母亲谈话中连带提起了她在婆家的遭遇,父亲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走开了,可见母亲说的是实情。
如果当年家里能让父亲专心读完大学,他的学识和学术成就一定会更高得多,若能读北大当然更好,他后来的生活和际遇应该会有很大不同。
2019年7月5日King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