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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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七)

—— 父亲的星期天 (《星期日礼赞》读后)

纪英楠

感谢几位热心的朋友,又找到许多父亲的遗作,都是我未曾读过的。读了《星期日礼赞》,想起许多小时候度过的星期天,其中以在南京时的礼拜天记得最清楚。因为在去南京前,父亲都在外地教学,我和母亲、妹妹在北京,日子过得简单平淡,寒暑假父亲回家热闹一些,也只是多二三位朋友来往,而且不一定在星期天。

初到南京人生地疏,与外界没有来往,我们到南京时,父亲大概已辞去了总务长职务,所以不很忙。他带我去过一次樊仲云家,记得樊的夫人萨孟贞待人热情,见到他们的三个孩子,女儿晓婉和我年龄相仿,晓贞和儿子晓明都比我小,坐了一会就告辞出来,樊太太后来送给我一套《中华成语故事》和一枚刻了我名字的图章;此后就没有什么往来。邻居介绍了一位女仆赵妈,五十多岁,人很朴实稳重;母亲跟她学使用南方的柴灶,也就经常和她一同做饭,她和我们同桌用餐,像一家人。赵妈见我们周日没什么事,建议我们学学打麻将,母亲去买了一副麻将牌,赵妈教我们,于是星期天常常打几圈,参加者:父亲、母亲、赵妈和我(妹妹那时还不到四岁),我就是那时学会打牌的,虽然过了不久就不感兴趣了,但不能“三缺一”,所以还得陪着打。

现在回想起来,忙碌的星期天应该是从父亲担任中大附属实验学校负责人时开始的。当时基本上每个周日都有人来,赵妈因年纪较大,她的子女不让她再在外帮佣,接她回家安享晚年了,后来家里曾用过两位女佣,时间都较短,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操持家务,客人多而且经常在家用饭,她是很辛苦的。客人多时,要做七八个菜,大柴灶在后面烧火,很不方便,母亲就把我训练成了“火头军”,专门在灶后烧火,一般用稻草,用手绕成草把;需要大火、硬火时则要用树枝,我很快掌握了技术,可以按母亲的命令调整火势。做完一顿饭,尤其是夏天,母亲往往吃不下饭,只在客人走后,吃一点粥汤之类清淡的东西。

来家的客人有几种情况:

一、实验中学高年级学生和师专科学生。

实中来的好像主要是喜欢文科的几位学生,我记得的有陈祥孙、陈世业、左步青、姚宝壬等,他们来的次数不多,主要是请教学业,也有时是生活遇到困难求助,父亲都尽量设法帮助。父亲被捕后为我们奔走募捐的买德申和多次来家劝慰母亲并拿出全部父亲讲话的记录为父亲申诉的孙稚如,此前却从未到家里来过。师专科学生主要是家在北方的两三个人来过几次,我记得两个人徐景光和赵忠纲,是因为他们在师专科学生演出的《雷雨》(全剧)中分饰周萍和周冲(其他角色我都不认得),那是我第一次看话剧,虽然是业余水平,但每个人都很投入,所以我看得很感动,演出效果着实不错。父亲选用了几位师专科优秀的毕业生到实中的初中任教,有两位教过我,他们的教学效果都很好,工作认真,但都没有到家中去过;我觉得这是很好的风气。抗战胜利后不久,其中的一位阙玉增老师穿了新衣、带着礼物,来家里看望老师并告知她结婚的喜讯,得知父亲被捕,当即哭了并再三劝慰了母亲。

二、实验中学、小学或中大的教职工。这也分几种情况:

一种是原中大职员,可能是父亲任总务长时的下属,和父亲聘请的当地名师、教育家,如沈廷玉、曹髯公、雷迅、张覃昌、林苏等,也有求职被录用的当地人,他们只在年节作礼节性的拜访,稍坐即走,平时从不打扰,有的则根本没来过。我觉得这种风气真地挺好,也许这不是当时社会的普遍情况?

来的频繁的是父亲原来的同学、朋友和在通师、滦师的同事、学生,他们有的是找父亲求职而来的,有的是父亲聘请的,因为原来相识,关系不同于一般同事,而且家在北方或单身,所以周末到我家就是很好的选择。

这个群体里最受欢迎的是父亲的另一位终身好友李抒纯先生,他也是蓟县人,早于父亲一或两年毕业于北师大国文系,父亲到宣化师范时,他已先在那里任教。宣师的单身宿舍是一排平房,彼此只有一墙之隔,父亲和李先生正是比邻,开始时只是点头之交。两人都在朝南的窗下放了书桌。李先生喜欢养花,他在窗前种的牵牛花爬到了父亲的窗上,遮挡了部分光线,父亲去扯掉,因为枝叶纠缠,父亲生起气来,把开得繁茂的牵牛花连根拔掉了;李先生回来后很生气,正想怎样找这个邻居理论,我父亲却已感到自己行为鲁莽,主动来登门道歉了;李先生觉得此人很直爽,交谈起来,既是同乡、校友,又言语相投,由是订交,成为知心朋友。父亲到滦师任职后,李先生在北京教中学,父亲每次寒暑假回京,两人总要有几次互访,促膝长谈,我在旁边看着他们都感到很高兴。父亲办师专科后,觉得有些师资不行,打电报邀李到中大任课,李先生欣然同意南来。因为没有带家眷同来,周日有时来我们家,李先生为人谨厚,性情温和,受到全家欢迎,但他很自觉,如果父亲正在写作或有其他客人,他就不会久坐,有时带我出去玩玩。可惜他只待了一年多,就因家中需人照顾而回北京了。此后两位老友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李先生一直在中学任教,生活平稳安定。父亲被定为右派后,主动断绝了和亲友的联系以免连累别人,也包括李先生。1966年8月后,已明确斗争对象主要是党内走资派,我自己就被“搁置”起来,9月被抄家并“勒令”母亲回苏州后,没再发生什么事;11月下旬,一位好心的青年教师邀我参加他们的“大串连”,到北京后,我就抽空去看望李先生,他听说父亲的遭遇后,失声痛哭,很久才止住,沉吟了一会,叹息说:“也许是好事,不然到文革他会受更多的侮辱和批斗,以他的性格,恐怕最后还是要走这条路!”接着他取纸笔写了一副给父亲的挽联:

“惊闻挚友逝世,幸其死不乐其生,先我逍遥脱尘网;

喜见哲嗣来临,继尔德不续尔业,慰君含笑上西天。”

在中大和实中、实小任职的师大同学、宣师、滦师的同事、学生有不少人,原来的学生后在师大毕业的李梦莲、徐润波(徐静澜)对父亲很尊重,只在有事急需商量或解决事来过一两次,平时大概有事都在办公时解决,不来家打扰。常来的有几位:一位方某(姑隐其名),不知是怎样相识的,来得较勤,其人西装革履,头油抹得光可鉴人,每来久坐不走,和父亲又无话可谈,有时父亲实在没办法,就告便去写文章或处理事情,他坐着翻看报刊也不走,一定到母亲已准备好开饭,他既在场,总要让一下,于是他一面拖着长声:“哎呀,吃——不——下——呢”(每次台词相同),一面走向餐桌,入座大嚼,食量颇大。父亲说的篁轩,是学校东南部分的一个小跨院,南面的几间是办公室,东侧的几间用作客房(陶、柳、冯来访时,就住在这里),方某住了一间。有一次,他居然召妓过夜,次日上班后才起床,被父亲发现,当即开除,我当时觉得很高兴。来得最多的有两位张先生,因为来得频繁,邻居的一位男仆三毛(为人顽皮诙谐,好给人取外号)也认识了他们,并分别称他们为黑脸张和白脸张,我就以H 和B代表吧。二位都出生于河北农村,属于家中很早给成婚、上大学后“休”了小脚原配、另觅新人的群体(父亲这一代人中,这种情况的人可能不少;我的父母虽然也是自幼订亲,但因为母亲的祖父坚决不准家中女孩裹脚,母亲又是通州女子师范毕业,所以情况不同),他们二位都是已经去旧、但未能迎新的。H先生是父亲在通师的同学,后来毕业于北师大体育系,为人忠厚、寡言语,人们都说他交几次女友未能成功的原因是太过节省。有一次,母亲要我通知他一件事,可能是邀他周日来家吃饭,我中午放学后先到他宿舍,见他正在用餐,但桌上除了馒头只有一枚咸鸭蛋,我说:“张伯伯您午饭就吃这个呀!?”他说:“你看,我这是‘一饭’(举起馒头)、‘一菜’(举起鸭蛋)、‘一汤’(放下鸭蛋端起一杯茶),不是很好吗?”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给我说了一个笑话:一个人用一枚咸鸭蛋佐餐,吃了三个月(也许是一年,记不清了),最后在旅途中在船头用餐时,忽起大风,鸭蛋壳因为被刮得太薄,被风吹走,一直飞得看不见了,此人怅然久之,叹息道:“唉!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破财免灾,想开点吧” 。  B先生是另一种人,能说会道,有一次在做饭的过程中,父亲和母亲争吵了几句,母亲继续去厨房了,B先生对父亲说:“您不用生气,…其实,像您这样地位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您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母亲正好端菜进来,对他说:“张先生,有您这样劝人的吗?他有什么地位,不就是个中学校长么,怎么就得三妻四妾了?他养得起吗?您这是朋友该说的话吗?”这位脸色苍白而且越喝酒越白的白脸张,也闹了个大红脸。我当时10岁左右,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对他说这种话感到很意外,所以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和B先生一同来过几次的有一位孟老师,是教女生部美术课的,秀气文静,母亲很喜欢她,只是患过肺结核,体质较弱,是B先生追求的对象,但孟的反应不甚积极,后来因身体不好,回家乡去了,B先生的努力也就没有了结果。孟有两位弟弟,二十多岁,一位清秀儒雅、一位英俊挺拔,都很帅气,原来只随姐姐作过一次礼节性拜访,抗战胜利后,我家比较困难的时期,尤其是父亲被捕之后,他们倒经常来,帮助买菜做饭,干体力活,陪母亲说说话,特意说些轻松的话题甚至逗逗笑,缓解母亲沉重的心情。那位高个子的弟弟经常替母亲做饭,让哥哥陪母亲说话,自称“六国饭店的厨子,给你们露一手”;这很让人感动,至今兄弟俩的音容笑貌还如在目前。国民党政府接收台湾后,当地缺乏中学教师,所以在内地招聘,工资较高,黑白张、孟氏兄弟都应聘去了台湾,开始一两年还互通音问,后来就渐渐断了联系,不知后来过得怎样了。

还有一位章某,年逾五十,须发皆白;每来必用饭、每饭必要酒,有一次喝醉了,只好扶他到床上昏睡,别的人聊天等他清醒一些一同回去,不料他中途起来糊里糊涂地在存放的粮食上小便,不但糟蹋了不少米面,还要费事清扫除味,真令人生厌。

三、还有几家特殊的情况。

一是教英语的叶老师一家。叶老师北京人,毕业于北师大西语系;好像是早年丧父,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我现在知道这样的单亲家庭,作为母亲能挺过来,大多是比较强势的。叶老师婚后,岳母和女婿不大合得来,经常发生矛盾,叶老师人很柔弱,置身两强之间很为难,实在闹得不可开交了就全家来求助。照例由我母亲接待和劝说老太太,父亲和夫妇俩聊天兼劝和,经过反复折冲,达到妥协为止,有时一两个小时,也有时几乎一天,到天黑才走;不完全是劝架过程,往往是已经说和了但双方都愿意在我家多盘桓一会儿。

另一组是一位姓赵的工程师,滦县一带的人,和父亲既非同学也非同事,不知是怎样认识的。此君承包一些小工程,收入较丰,又兼原配无子女,大概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娶了一位如夫人夏氏,生有一女,小姑娘挺可爱,其母却有些低俗,当然家里就多事;有时难以调解就一家四口到我家来求援。这又主要是母亲的任务,除了劝解还要为他们准备饭菜,因为每次都是吃了饭才走。夏女士有个毛病:每饭必对某一个菜情有独钟,一面大吃,一面说:“这个菜真好吃,我最爱吃了,我常吃,这个菜叫什么来着?”,下次再来时也许换一个菜、也许是同一个菜,再来一遍。

再一家是潘柳黛姊妹。潘柳黛本名潘小莺,她和妹妹潘小鸾、姐姐潘碧涛都来过几次。她和妹妹小鸾相貌性格相似,热情开朗、有时可以说是热情奔放,后来她去了上海,和一个像是吃软饭的人过往密切,她在文章中称此人为“热带蛇”,写一些与私生活有关的低俗文字,父母亲对此都有些惋惜,也不再有联系。1989年我在曼彻斯特Chinatown的一家商店里,看到一本香港杂志上有署名潘柳黛的文章,因为和人一起办事,没能看内容;回去以后想,她为人本质不坏,发现她的信息很难得,想写信到该杂志编辑部和她取得联系,但再去时却找不到那本杂志了,觉得很遗憾。她的姐姐潘碧涛相貌、性格都与她迥异,是一位有合格资质的助产士,在南京挂牌行医。潘柳黛去上海后,她还来过几次,都是找母亲说说话或问一些缝纫、烹调方面的事。(关于潘柳黛,可参见黄恽先生文章《纪果庵和潘柳黛的一段师生故事》)

此外还有一些原不相识的人来求职、求办事、孩子入实中上学等,虽然每个人来得次数不多,但不时有这类事,也很麻烦。父亲的原则是不管能不能办,决不收礼;有一次送的是给我的一套西装等,因为来人坚持要把东西留下,父亲发了脾气,大声斥责,人走了还余怒未消;母亲说,你可以不收礼,但态度要好些,不能责骂人家。其实,如果不发脾气,他还会纠缠不休,真也难办。

可以想见,父亲对这样的星期天、对其中的不少人和事是很头疼的。后来,每到星期天,他吃过早饭就尽快出去,到书店看书、淘好书;现在想起来,读书买书当然是他最大的爱好,大概也可以此避开种种星期天的滋扰。果然,一些常来的人因为来时父亲总不在家,来的次数大大减少,家里清净多了,母亲不必那么劳累,由于饭食简单,我的烧火任务也减轻了不少。周杨淑慧来时,应该就是进入这个时期了。

2019年8月Kings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