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乐
哀乐
纪果庵
以三十岁为分界点,人生在此必有极显著的转捩。昔人云:“中年哀乐,正赖丝竹陶写。”所谓哀乐,或昔哀今乐,或昔乐今哀,然一到三十年岁,恐怕便是后者居多罢?即使自己过着鼎盛的日了,想想“老冉冉其已至兮”这种情景,不也要生无常之感吗?头发渐渐苍白了。食量也大减,吃完饭必须用牙签剔去菜蔬的纤微余屑,看看蓝布衫上的征尘,真是茫然得很呢。
用丝竹陶写哀乐,在今日也正是理想的事。朋友见了,总是柴米油盐,三十岁的人,都有了子女家庭,从办公室或讲堂拖着疲乏的身体回来(多半是舍不得坐车),看看“山妻”正在和面粉的双手,看看为了饭作迟了鼓了腮在生气的孩子,看看屋子里零乱的破旧的家具与被褥,没有光彩,没有太阳,心灵岂能不加重沉郁的影子。年青时以真挚的心情交来的朋友都远别了,各人有各有的抱负与遭遇,理想和希望是骗人的虹彩,如今所遇见的,不用说,不是自己想利用一下的人,就是那些想要利用自己的人。对于自己被人利用,当然是一种悲哀,但是,这还有些“利他”的自我满足在内,若是看见自己想要利用的人,面上自然要笑,心里实在有眼泪。我们不必自己夸大,这种眼泪任何人都流了而无效果,不然那就会遭遇到失业的痛楚了。
勇气挫减了,诚意和热忱在打着很大的折扣。人间的现实使你不敢鲁莽,受过伤的鹿听见鸽哨也会以为是冷箭。客人来了,名片交换以后,准定是“您很忙吧”?“还好”,比“今天天气哈哈”的含蓄不相上下,接着就是叫人倒茶敬香烟了,这有什么热忱呢?去赴人家约定的宴会也是如此,把蓝布衫脱下去,有油渍的马褂穿起来,不会吃酒勉强也要呷一呷,脸弄得红红的,听些升沉的消息,看许多自以为神气的嘴脸。有时没有一个熟人,就被冷落在一隅,咽着不愿意吃的苦茶,咸而涩的瓜子,一到这时候:我就想起在中学时和友人摊钱沽酒买花生米作佳肴的情景来了,即使在大学时,大家一同到小面店吃吃烩饼什么的,不也比这种集会好受得多吗?
职业的单调,使许多人不能不沉湎于嗜好,如果站在这个立场,对于以鸦片寻求麻醉的人,似也大有原谅的可能,虽然,我却是连香烟也不吃的。到星期日天气晴朗,颇可以出去走走了,平常不大见面的朋友又来了,“大家打打小牌吧!”我对于赌博没有天才,一似我读书没有天才一样,平时看见别人下围棋或叉麻将就反对,觉得精神用在这上面太冤枉。家里既时时有人要求“打打小牌”,朋友们又替我解释打牌的趣味,遂毅然买了,好像是花了五十块钱,那牌寒伧得也就不必提。于是家里每到星期下午便热闹起来了,我学习了许久,还是不能熟练,假如加入的话,输是命定的,但仍以二三十元为限,日久竟也看出一点趣味,是什么呢?不是牌而是朋友们的真性情:有人输了钱就生气,把牌摔得乱响;有人赢了钱话格外多,输了就一声不响,还有人赢了钱放在口袋里,输了钱就提议中止的。像沈三白闲情记趣那么,抱着万物静观皆自得的思想去观察,这都不失为好材料。朋友某君和我说:赌也不差,买东西总是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数出去而看不见货色进来,只有赌,如果不太大,钞票倒还可以禁得起数数的。这话虽是牢骚,但也不能不承认有些事实。
书是很不容易读下去的,除非是真正欢喜的作品,尤其是想学一种新的语言文学,真是格外困难。我在大学学过初级日文,既未学好,又早已忘记,现在想从新学,光是五十音图的平假名就记不住,所以都是屡学屡辍的中止了。看见他人拿起外国书报在顺利的阅读羡慕的很,自己买了东方文化研究所出版的《龙门石窟之研究》,打算一边作翻译,一边学日文,但是自从买来以后,那本沉重的精致的书就躺在书架上了,除非高兴了看图版,翻译是一个字也没有作过。因而想到鹤见佑辅先生在《山水·思想·人物》中说的话,在中学不会打网球,以后就永远不会了,因为再学习起来 总是困难的。盖中年人除去机械的记忆力不好以外,又有一份自尊的坏皮气,觉得与青年人争一日之长短是大可不必的,故鲁迅先生刻画的阿Q,必须在三十开外的人里找类型才容易。
如果不曾谈政治的,便不会对政治有兴味了,世界上革命家,三十岁以后才投身的甚少,坎坷会磨练得一个人对人生有超过利害的透视,于是只有忏悔。施耐庵在《水浒》序上说:“人生三十而不娶,不宜更娶;四十而不仕,不宜更仕”,倒是有味的话,可惜不到社会上碰一番的人不会了解。我想,对于爱情也差不多,尽管有许多人有了钱要娶姨太太,那完全是不了解爱的,尤其无所谓真的情,只是低劣得不能控制的欲罢了,所以有什么卷款潜逃的事,主人也不大置念,所念者还是在金珠细软吧?但是,也有不妙的所在,如同提倡青年读经,反对女儿自己择偶,作文必须文言,三纲不可错乱之类的事,却也非中年的人干不出来。
中年,哀乐中年,“露水的身世啊”!
(原载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校对整理)
(又载于《文友》第1卷01期,1943年5月,文名《哀乐谭》,署名纪果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