吮痈篇
吮痈篇
季用
法家的学说虽然残刻寡恩,但多少有些合乎事实。中国人把一针见血之谈,就叫做残酷,因为太不留情了。<备内篇>云:“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贵富,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
岂不是鞭辟入里的话?孟子也说过:“矢人岂不仁于函人【1】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故术不可不慎也。”意思相近,而把责任归在择术上,其实这话是讲不通的,天下人都来择函人与作舆,莫非人死了就没人管吗?推此以论,药店、医生、甚至卫生设备全是不可要的了。所以还是韩子的话比较合理。
若然,则与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大相冲突。克氏以为社会的进步与存在,在于人类的互助,并无功利之观存乎其中。 然而我们细加思考,则又知互助之目的,即是互利,亦即墨氏之所谓兼爱。蚁与蚜虫,一尽保护之责,一尽供给别人吮蜜之责,岂不然乎?所以互利亦不可厚非,若想人人委身喂饿虎,完菩萨宏愿,那是救世者与圣贤的最高理想,求之于凡人,徒见其不行而已。
在人人互利而得到均衡的社会就是天下太平,我想太平之平字,不妨望文生义的作这样解。物不得其平则鸣,古来已然,于今为甚,故西洋的政治哲学是Give and Take,最忌杀鸡取蛋,此乃人人易知之事,无奈知而不行,遂使天下永远在扰攘中,人类为愚为智,殆有不易晓者。
我想这原因总不出过于为自己打算,而又忘了替别人打算即是替自己。儒者传统是尊君与维持社会原有秩序,这也是一种自私,因为这样本身才有生活的安定和飞黄腾达。维持整个社会秩序固未尝不好,叵耐其末流只记住自己之飞黄腾达,而忘了社会。而且士绅本是中国主权的真正所有人,现实的地位更会是使他们短视,以为“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于是享受与剥夺认作当然,施惠于人民乃是牺牲悲悯。我们看明代晚年的里居绅耆,无一不是《聊斋志异》里所说的“虎而冠”者,董其昌是读书明理之人,又作到内阁大学士,居然抢男霸女,激起人民反抗,至于毁屋焚舍,其犯众怒亦可知矣。笔记中记载清代的桐城派大家方苞也有点这样,看起来文章是一事,行为又是一事,殆不能不使人深致慨叹也。
本来孔子也是以得君为职志的,其意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才不惜到各国去碰壁。不料其后却是“正其衣冠齐其颜色”的贱儒,其发展定是“全躯保妻子”。若再进一步便是鸡鸣狗吠之徒。为目的不择手段,已竟成为读书人的传统,试一统计各朝代的执政者,非与外戚结合,即与宦官勾结,远如东汉的党锢之祸,士君子之清流,最后依附的窦宪,还不是外戚?近人陈寅恪氏考证,唐代之朋党之争,即是宦者派别之争,贤如李文饶【2】,亦不免此;若清代的李鸿章袁世凯,和明代的阉党,殆尤不必论矣;有时在戚宦之外,竟会勾结到敌人外族,或则五朝元老,恬不知耻,哪一个不是儒老者流的成绩。由此观之,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盖无时无地不然矣。
礼失求之野,其实中国农民并不坏,即使坏,也是士大夫和绅士逼迫而成的,俗语所谓官逼民反,还是由形迹求之。官绅者人民之表率,也就是大多数人的生活目的,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在风气上久已树立了不良的楷模,又何能责骂乡人之攘鸡摸狗、奸淫邪盗乎?近闻有人云,中国不要办民众教育,干坏事的全是识字人,话虽过激,理有由来!若是读书人再不改变吮痈舔痔的作风,或者民众教育再办数十年,终将不免于民族的沦落,亦不可知耳。
纪英楠注:
【1】 舆人:造车的工匠,匠人:制棺的匠人,矢人:造箭的工匠,函人:制作甲胄的工匠。备内篇是《韩非子》中的一篇。
【2】 李德裕(787-850),字文饶,唐朝后期杰出的政治家,任宰相期间,外御回纥侵扰,内平泽潞藩镇叛乱,裁汰冗官,政绩卓著;但因皇帝昏庸、宦官弄权,造成朝臣间的党派争斗,互相倾轧排挤,使他多次遭贬,晚年被贬至当时荒僻的崖州(海南),死于贬所。
(原载《申报》1948年5月24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