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疆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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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疆续语

么麽

曩为《察省新语》,顷又来游塞上,颇有闻见,作续语。

张家口所见

张家口虽是今日察省省会,然一出大境门三十里,便是他人天下,诚哉国防第一线矣。除日本领事外,又有特务机关,特务机会外,尤有蛮横之日本侨民。三年前,其地日侨不过二十,今则达七百余。一下平绥火车,车站附近,所谓“土儿沟”一带,东洋料理及妓馆林立,大和饭店,亚洲饭店,大蒙公司(总公司设加卜寺内蒙自治政府所在地,而张垣设分号焉!)张多汽车公司,使我们如置身蓬莱三岛,触处全是“味の素”“口卜眼药”的花绿招贴,和短腿踯躅的“朋友”。一般知识分子,相率视此处为畏途,因恐有人故意“找碴儿”寻衅,必致吃不消,“识相些”实属必要之图也。张多汽车公司的大汽车,满街乱闯,常三四十至七八十一群地载运军火向张北驰去,中土人士见之,无不避之若浼。

请客外交

办外交曰折冲樽俎,香槟酒当然是要吃的了。冀察当局的外交方式最重要的,就是宴会,或云,中南海怀仁堂近来成了变相饭庄子,并有委一招待处主任专司请客,月支二万元之谣,虽然小报上即日就更正了,究竟使我们心中为之一动!不过呢,两害权衡取其轻,二万元终较五省缓冲区为便宜。然沧石路龙烟矿通惠公司等等依然日日谈判,则恐终将白白赔了夫人耳。张垣亦有一交涉(际?)员,东京帝大毕业,其职务则大半是在日本饭庄请日本客,一餐常至二百元,(或云,天津某前当局每日交际费定为一万元,较之此数,小巫大巫矣!)且可揩油坐省府官汽车。余忆起东京近日留学生达四五千人,此中原故,大约不仅想知己知彼而已。无知者造谣云:对方常以重价收买中国政府所派之交涉员,故能探得一切消息。大约说此话者,其人心太龌龊,唐突西施,理当重惩!

田富雄

“田富雄,日本东京医科专门毕业,平寓东城洋溢胡同。”名片上写着。其人衣冠楚楚,御新西服及摩登狭边呢帽。无论到省城哪一机关,皆云“参观参观”。于是主事者肃之入,叫换名片,询其“府上”,乃知是友邦朋友,心头小鹿开始跳矣!坐甫定,该人又请到室内密谈,心益砰砰。进内,开腔曰:“这回的,没有什么国际的关系!不要注意的。”什么意思?真不懂,继而探囊出一信,用钢笔大书歪斜之汉字,文极不顺,勉强知其意为“本人来华开设医院,访友不遇,回国无钱,求帮助路费!”阅未竟,彼方已作九十度鞠躬,且合十当胸,如和尚打问讯,又用手在两颊间抚摩数四,曰:“羞耻的!不好意思的!多麻烦!”更出其在各机关所得之名片,又出法币五元,以为受“帮”之证。问他:“领事馆不管吗?”“给了二十块的,不够!”呜呼,友邦人此番真屈服了也!亟开付三五元,挥之去。或云,此必非真正日本人,当是高丽棒子。又或曰:“此侦探也,快快打发他去了好,省麻烦。”我以为无论如何,这很叫中国人阿Q一下。

旁敲主义

旁敲主义云云,惹不起阎王而打小鬼之谓也。自来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打小鬼亦不失为制阎王之一法。中国的勾魂鬼太所了,在冀东则有殷汝耕,在察北则有李守信之流,近日空气渐紧,报云鬼卒亦大肆活动。打鬼一事,其为目前切要之图乎!张垣日人恒向中国人表示其帝国之断然态度,以致我们总不愿和他碰头。一般下流阶级,如洋车夫等,平常既饱受高等华人之打骂,一旦拉上阎王座儿,立时横冲直突,目无巡警,碰人了,若向之交涉,坐车的必下来饱以东洋之拳,曰:“我的有事,你的等他回来再交涉!”受伤者乃嗒然走去,而车夫之气愈扬。当局患之,乃潜使人伺车夫,记其号码;比卸载,传之入警署,拳脚如雨下,车夫自是不敢再假虎威。曩有在白面儿房子消耗岁月者,当局亦以此法制之,俟之门外,吸者瘾既过,蹀躞出,招摇若无所睹。伺者伪作流氓,逆之通衢,直闯而扑倒之,其人大怒,相殴。一警察从旁出,大骂:“混帐!大街上打架,走,上区!”及入牢笼,不见另一造,箠础纷至。哀求曰:“老爷,我不敢再抽去了!”“谁管你抽不抽?打的是你在街上和人家吵架这一款!”打完,入狱,久之,吸者裹足,白面儿房子关张大吉矣。

贩私货之肆,亦如法炮制,买主既走,不数百武,警察迎面至:“买的什么!私货?没收!”竟收之,肆亦随闭。近更有拟在╳╳县设大规模白面儿房子者,先由某校革职的一个夫役代为租房,说定三百块一年,某向一已关闭之商号强租,言定七十元三年。事不密,被县府及军警稽查处探知,立时出发捉鬼,其人就捕后,拟逃走,军士开枪轰击,中腿,急送公安局,公安局不敢收(怕阎王罢?)又送稽查处,辗转间遂死于中途。翌日,街上贴布告曰:

“计开:枪毙匪犯一人╳╳╳年╳╳岁。”

老杜云:擒贼先擒王,今乃不得不反其道焉!呜呼,中国之穷人!(有人说,前北平某市长,恒以此法制“虾仁”(用老舍语),先假扮土匪抢白面房子,既报区,乃派警搜索检视,而营业吹台矣,亦极旁敲之妙!)

一个速写

张多汽车公司,前已说过了。中秋节前,载货北行,中国司机人因有恃无恐,在田野间轧伤了一个农夫,这人是蔚县的,因穷,到口外割莜麦,此刻正在归途。司机肇祸后,公安局送他到法院,但并未敢向公司有何表示。受伤的住了医院,有一个同乡L律师,因见他可怜,义愤地说:“我们总可以要点赡养金吧?”乃与另一同乡径赴公司,说明来意,语气自然是恭谨的,不过求人家可怜吧了。日人有四个,其三全不说什么,一个则隔了桌子,举起拳头:“巴喀(混蛋)!你的管得着!谁让你送法院!我们的,有,领事裁判权!你的该打的!”L君急起避,随从之另一老乡已连吃耳光。L君乘机窜去,是晚,有数日人,带手枪到店里直接找L律师,并向中国官厅索要,兼索车夫,理由是:“领事裁判权!”中国官厅没办法,释出车夫,向公司道歉。L律师吓得屁滚尿流,中秋节都没敢回家。后来,总算人家不究了,这才放了心。

假使你是文学家,你不大可以来个速写吗?朋友?

加卜寺

让我讲点察北的事情:和中央函电往还言明决不卖国的德王早已在本年六月中通电成立“外蒙自治军政府”,设在加卜寺。加卜寺,蒙语山沟也,其地当张北县至库伦的大道,有汽车路。民国廿二年,宋哲元氏再此设治,名曰化德设治局。在一片蒙古包中建设了青色的瓦房,汉人渐渐多了,土地也开垦起来。那地方真是肥沃,春天种了种子就不必再管他了,到秋天可以收获大量的高粱和莜麦。种地的起码是几十顷,几百顷的农户也很多。马群牛羊群在夕阳中牧放着,这比农田还被重视。往东可通商都直到陶林,西通多伦一带。我们内地人听了那种情形真流涎,因为我们就没有听说过谁种几百顷地,除非他是军阀。德王从百灵庙迁到这儿,无非因为地理熟,环境好。这地方有特务机关,有飞机场,更有“满洲国银行” 的支行,(这是蒙政府的经济支柱呢。)日本妓馆每天送两个娆娇的女郎给德王侍枕席,一九三六式的流线汽车在这儿也不是什么新鲜物事。机关上的人物全是北平蒙藏学校和南京中央军校毕业的蒙古青年,皮鞋,西服,一点看不出羶肉酪浆的特色。德王自称总裁,下有办公厅,隶三科二部八署,其中参谋部长是李守信,参议部长为吴鹤龄。而全听顾问或特务机关的命令,一个叫烟草的顾问很有权,瞧那鬼名字就叫我们感到刺激。

日本在这儿设大蒙公司,并在各县设分公司,包办一切日用品。又在各县组半官式的“俱乐部”,广设赌具,由地方劣绅投标承包。不用现金,有地契,文书,什物的全可以押押宝,不管胜负,一律抽捐百分之四,半归政府,半归承包人。质朴的口外人在“俱乐”的魔术下不知有多少人被吞剥了。

说是王英匪部要二次西攻绥东,把各处住民的马抢掠一空,乡下人多半哭哭啼啼跟在他的马后面,虽然受着匪兵的鞭挞,也不肯回来。除此外,又得天天给人民炒米,蒸馍,而米面全是不付代价的。

人们醒过真龙天子的迷梦来了。

国民新报

本省国民新报,为塞外唯一报纸,日刊一大张,刊载平津各报已载过的文字消息。近闻知内幕者谭,月由省府拨经费千二百元,社长不必提笔而月支二百元薪金;加以揩油,四百元不难立致。投稿者则代价是五角千字,编辑则二十元一月;我因想到,天下事原来没有一样不是可赚钱的,只是我们不会罢了。有人说,前省府╳秘书长因保荐╳╳为社长,社长月寿(酬?)以四百元,不动声色,而收黄雀捕螳螂的功效,妙极妙极!现任的社长在张垣下堡(商业区)包着房间,选色征歌,殆无虚夕,但是,前天吧,他已被派为口北最大的╳县县长了!呜呼,安得不再来个呜呼!


(原载1936年《宇宙风》第31期。江少莉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