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游记
北游记
纪果庵
Rip Van Winkle 一睡八十年,Marco Polo离家四十年,回到家里人都不识,丁令威化鹤归来,殆亦不过如是。世变剧繁,城郭人民之异,岂待数十年,我才四年没回北平,虽然曾经一住十五年,竟处处都生疏起来了。小胡同里夹杂着工厂的大烟囱,电车卖票生换了草绿色的制服,前门西车站已经废除,东车站也分成入口与降车口,乱乱糟糟,要让我自己去买票恐怕都摸不清头脑,只这下了火车刚刚接触到的几点,已够说明变化之大。我很幸运,自启程那天起,车站已经普遍停止检查,翻箱倒箧的罪总算没受,可是也许是占了头等票的光,因为我在下关分明看见排了队轧上车的人,宛如乡村的庙会戏台之下。更可异的是我登车之后,发现第一个挤上车的就是我的近邻某跑单帮的小贩,据说走单帮一次,可有数百数千数万的赢利,是则我之仍存传统观念,以为“满朝朱紫贵都是读书人”者,理应受罚了。闲话休提,这次北行,我坐的直达天津的快车,为什么不坐直抵北平的车呢,理由很简单,普通北平的车,徐州至济南一段适在夜间,容易有阻碍,乱世人命如草,自己并未看得多么值钱,然君子不处夫岩墙之下,亦是古训,而我尤有一最大理由,即想在白天看看泰山孔林的风光是也。因为无论南下或北上的车,都是一样,泰山虽然巍巍,孔林纵然郁郁,夕阳西下,车上就得扯下胶布窗帘,休想看见外面毫分。犹忆我南来时,抱着一肚子希望,可一览名山,不意路上扫兴如此。车至兖州,前途发生障碍,自半夜一直停到次晨八时,初春寒风料峭,站有几株老柳,映着黄月一弯,旅人心中,不禁想起樊山翁“一弯月更黄于柳,愁杀桥南系马人”的名句,增加无限感伤。那一次真是别扭,车到蚌埠,不再前进,亏得在途结识朱先立君,到蚌埠合两人之力,找到半间小旅馆,不然也许就要露宿终宵呢。因之此次北行,颇怀戒心,当我看到徐州以北一路连续不断的碉堡时,深叹交通当局防护工作之伟大,同时,崔峨的泰岱,也在车上领略到一点意思,远远有一纪念塔式的东西,恐怕说是冯焕章将军所立的滦州首义纪念碑吧!人事沧桑,徒惹凭吊,古人多少历史,在后人想来颇有些“何必”之意,轻轻淡淡,在纪载上不过占去几行,在当时便不知流了若干人的血汗。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切推广开去,觉得越是现实越空虚,真要动散发入山之念。但是我们坐的是每小时九十里的快车,来往的地方都是百万人口的大都会,忙乱,繁(烦)嚣,物质的,机械的,营营扰扰,与我们心中所思,委实相去太远了。
徐州以北走入华北平原,广大,单纯,质朴。平田夐远,一望无边的黄土,好像还是原始的样子,因为极目四望,看不到多少村庄。与京沪沪杭路上,茅村三五,野艇柳堤,疏落清秀的味道,大不相同。用不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这个我好像已经到了家中。过泺口铁桥时,看见田边几个穿大红大绿的乡下女子,在慢慢走着,好像对于奔腾怒吼的火车,熟视无睹。中国固有生活与物质文明之不易调合如此,令人奇异。沧州以北,天渐昏黑,幸有月色,洒在薄薄的积雪上,“明月照积雪”,虽然羌无故实,那境况可真是动人。深夜二时到天津。我随便掣了一纸十元的联银券付给脚夫,他千恩万谢的跑开去,我正奇怪于为什么不和我争长较短,恍然忆及这已是中储券的六十元,不觉又爽然若失了。在南方花钱惯了,乍到北方,若不时时算计,必致后悔。即如我和杨显周兄出车站雇车至法租界佛照楼旅馆,这本是顶近的距离,只要走过铁桥就到了,但车夫却索了五元,我们下意识的觉得五元算不了什么,马上答应,岂知一下子就出了麻烦,一位高个子的英雄,硬拦住拉我的车夫不肯放松,说生意是他讲的,不能被别人抢了去,争持得难解难分,后来径自抢了我的皮箱,我下车大闹,他说:“我和这小子拼了,说吗你也走不了!”拖我的车夫看着惹不起,终于答应分给他两块才肯放行。北方人本是讲礼貌的,可是这次给我的印象却太坏,也难怪,谁让我们放了这样响的大炮呢。不过这种不快之感,当我在北京一下车的时候就校正过来了,首先是脚行的客客气气,其次便是车站以外车夫的厚道。出站后我本即雇妥一辆洋车,预备到西四以北的一位朋友家去,价三元,同时我忽然发现了很多三轮车,为好奇心所动,于是我又问价钱,结果也是三元,拉车的车夫听了:“您随便,三轮快点,您坐三轮吧。”我心中有了南京上海以及天津的老例,想着这一定得是纠纷,谁知却是这般的礼让为国,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及至我乘上三轮车后,中途忽然想到这位朋友也许在他服务的学校里,尚未回家,于是令车夫绕道学校,不了学校又搬家了,我的意思是不再去找,一面麻烦,车夫说:“离这儿不远,您去一趟得啦,没关系。”果然我在学校的新址会见了朋友。这许多客气,和蔼,使我们好像得到意外的收获,有些感到非分似的,然而住在北平的人,这乃是家常便饭。
几年没有会晤的友人,忽然见面,话简直不知从何处说起好。在西单牌楼乘电车北行,一个人一角五分钱,多么听着使人不能相信的价钱!南方一角钱的票子送给叫花子都不要了。西单牌楼是近十五年来北平最繁华的地方,十字路口也开辟了相当大的广场,我常常买菜和吃饭的宝元斋兴茂号都将门面缩到顶小,而且向后退了很多,从前在报子街转角的一家大纸店叫作同懋增的,现在竟不见了。纸店南边的土药店等,则“巍然尚存”,名字好像是“千里香”。朋友的家,是西北城很恬静的一隅,北京特有的四合院式平房,雅洁,整齐,适用。可惜隔壁便是一个新设的造纸厂,马达声音彻夜不停,连电灯的光都显着黯淡。造纸厂的原址,本是果园,在内城有几十亩的园林,不算稀奇,桑田沧海,此亦一感慨也。午饭后去洗澡,还是五年前常去的华宾园。提起洗澡,大约没有比北平再价廉物美的了,两个人,雅座盆浴,加理发修脚等等,不到联券十元钱,伙计招待得令人心意不安,倒在沙发上困一觉,两日夜的旅途疲困完全恢复,我每夸赞北平生活之简易舒适,这不能不算一件事实。但晚饭后又坐了洋车访友时,车夫却一连串的叨叨着:“您说,棒子面(即玉蜀黍粉)今天两块三了,昨儿个还一块八,怎么混!”其实一块八就是南京的十块,我老忘不了折合,要让他知道了这种数字,恐怕更要瞠目结舌了。北方的粮食问题的确严重,像样子的面粉要二百多元,大米须七百元以上一石,即以此刻现在的上海粮价为比,折算起来还要高出许多,又何怪过惯了低廉生活的北京市民终日愁眉苦脸呢!
因为生活的困顿,北平人也丧失了往日的悠闲与从容,而向生活斗争线上去挣扎,有的公务员在晚上租辆三轮车,以体力劳动补助精神劳动。说来可惨,北平的事,是不论钟点的,只以距离计值。始而我感觉车价甚廉,不到几天光景,已经比南京还贵了,物价指数的反映,有如此者。听说一部三轮车每天除去十元上下的车租,可以收入四五十元,比之公务员每月收入不过二百元,恰似霄壤。头脑更锐敏的,学了上海人的样子,囤积商品,待价而沽。如大五福纱布,各种橡胶制品,尤其是车胎,皂烛颜料,与南方一致为投机家眼红的目标。五福布在中秋节前后不过二百元,年节已逾千,北平人无论多么老实,也禁不起这种诱惑呀。朋友说,距离北平一百华里以内的县份,治安情形稍好的,商人都在做着棉纱及粮食买空卖空的生意,有人白手成家,忽然发几百万的财,礼失而求诸野,现在都市的人反而要向乡下人请教。我看见所有的文化界朋友人人都是一副消瘦的面容,浑身不整饬的衣服,不用说话,已十足代表出生活的苦闷。有的头发白了,眼睛凹陷了,几乎与前判若两人,魏文帝与吴质书所云“行自念也”,读书人的命运殊足忧虑,而可爱的北平,所给我的印象,殆以此为最足撄怀。北平的小学教学,在全国可称最整齐,最有成绩,现今教师们也为了生活的磨难,不得不向学生家庭乞怜,或则索米,或则要煤,也有直截了当要钱的,有一小学校长且为此被家长控告,锒铛入狱,内幕如何,不得详知,但其可悯,则人所感同。老友中作小学教师的也不少,平时都是孜孜不辍,目下看光景意兴阑珊,有的直至上午十时,还未到校,听说这也算家常便饭,小学教育如此,大学中学如何可以期待,想到将来,不容我们不“惄焉如擣”!北平公务员的待遇比较起来与南京相差不多,下级的除正薪外,津贴一百元,以上递增至二百元止,物资配给,每人每月不过面粉一包,至于烟糖,只能算是外快,不能并入正用的。以此谋兼事的极多,目的不在薪水而在面粉耳。除食粮外,其他日用品一般说来,总比南京上海廉些,若是他们听见火柴一盒售至若干元,恐不知诧异到何等程度了。
在北平一住三十日,几乎天天在忙乱中,连公园北海都无缘一入,事后想来,何等怅怅,但在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无心无绪,走在大街上仿佛处处都变了样子,曾因往某官署之便,特地走到十年前自己所寄居的一家公寓门前去看,大门业已封闭,旁一纸上书云,“华北电电第×寮“,低回久之,空余惘惘,这怕比不去公园北海的心情更不相同。又在西城,路过我在变后赁居的小房子数次,红门紧闭,阒其无人,晚上连路灯都节约了,远方还断续传来夙所熟悉的卖萝卜,和半空儿的叫卖声,使人愈益沉入往日的梦忆;有人在痛骂我们这些没出息的人,不看现实,只想过去,理当被世人所鄙唾,无奈感情到底是感情,或即古人“谁能遣此”之意乎?还希望诸位理智特强勇力胜我的人们原谅。对于防空防火防盗,北平也比南方更为热烈,家家门上贴着“防空设备已齐” “献铜讫”等等标记,此外还有用粉笔写上的“查”字,证明这儿已经通过官方的许可。又有许多门上还存着“卫生责任者×××”的残纸,或是“捕蝇”字样的纸贴,而“蝇”则用画图代替。这大约是去年虎疫的遗迹,知堂老人诗云:
“近来吃菜如吃药,蹙额无端学圣人;不比端阳和酒饮,菖蒲虽苦好安神,”
由这些遗迹,亦不难推断市民生活之一斑。对于不了解不熟悉的人,每种新的施设都是苦恼,我看到偌多事物,不免又有点没出息的叹息了。
于削面北风中两次访谒知堂老人,苦茶庵有与先生散文一样的清净无尘的风格。可惜我未得机会到书室去谈,客厅中书并不多,只有书道全集之类的大部头书,仿佛是摆在那里而不是看的。此外则有画像一帧,极为神似,又晋砖数事,殆即无端所玩之骨董欤,也很使我注意。对于我北行的事,因为先生事前无闻,颇觉诧异,我动身时,曾接先生信,说尤炳圻兄要乘寒假之便南来,嘱加招待,并问我自己的文字,有无结成一集之意,可以交艺文社出版,我适已辑得十万字叫给柳雨生兄,致无以应,现在我忽然会出现于八道湾道上,岂不是奇怪呢?先生家居,好像老是那件蓝色罩袍,朴素得正好。谈到武者小路,久米正雄诸先生的事,同时给了我新年号的《艺文杂志》,特别翻出我的文字来告诉我已经发表了,大约很明白作稿人的心理,无论何时均以先睹自己的作品为快罢?所以才首先指给我那不成气候的东西。我顺便报告了南中一切,有许多事是先生素所关心的,听了似很感兴趣。又谈到买书的事,南京书价使先生大吃一惊,实则北平也不小了。但却告诉我近来杭州的书店常可以买到零星而少见的东西,价亦不贵,战后殊为难得。这时适有他客来访,辞出,第二次去乃是旧历的正月初二,和杜南星兄一同去的,南星说他有二年不到苦雨斋了,他也是一位畸人,天才的诗家,有回胡兰成先生同我说,只要能写出南星在文学集刊所作的《流水外二章》那样的诗一两首就很知足了,可以证明此公被人倾倒的程度。这回苦雨斋可真热闹,恰合高朋满座一句话,大约都是为贺年而来的,玩弄着小型旱烟管的赵憩之(可能就是赵荫棠,恽注)兄,说话总是那么风趣;还有徐祖正先生,比去年春天在南京会面时似稍胖了,后来启无兄同词曲家郑英伯先生也来了,人太多,椅子不足,我们遂提前告辞。这样直到我起身回来,没有功(工)夫再去一见,说来很为歉仄。
启无兄的家比苦雨斋更其寂静偏僻。去访他是晚上,我的车夫地理不熟,过去北池子便一路打听,亏了北平人有帮助别人的热忱,每次总是往北、往西、小庙后面,过桥,……一大串的解释着,反而详细得令人糊涂。走来走去,果然发现了桥和庙,我记起西板桥这个地名来了,马幼渔先生不是住在这里吗?刚才路尽头那个声势颇豪富的院落,有几位如虎的仆人站在门房外的,不是先生的故居吗?修理一新,里面也增加了花木,而且建筑了回廊什么的,灯烛辉煌,气象千万,盛衰之感,不由得又是一声喟叹,后来才知道这儿改作“住友洋行”了。在想时,车已过桥,小巷无灯,昏黑莫辨,车夫很谨慎的划了火柴,照着门牌上的字,经过两次转折,竟碰对了,是南北向的胡同,在口外可以望见北海的白塔,的确是一个诗人理想的家,闲步庵盖可以天天闲步而不会厌烦也。启无的书室很宽大,藏书甚多而整齐,在我所见到的友人中,要算最可观了。我吃着芝麻糖和甜杏仁,听启无讲这房子的历史,一个老年的太监是主人,并告诉我这一带的房子,差不多都是寺人的产业,我要能住在这里,听他们说说开天遗事,是如何幸运呢!即此区区,北京已比其他城市Poetic得多了。从启无家走出来,夜已极深,走在神武门沿御河一带路上,大高殿“孔绥皇祚”的牌坊好像又新加丹雘了,景山的影子在星空中矗立着,人世几回伤往事,而这些阅历兴亡的遗迹,还在那里独对残照,愁怨西风呢!
尤炳圻兄是笃厚君子,最近才知道原来还是我在大学时的同班,好像是半年之后就转到清华去了。矮矮的身材,胖胖的面孔,我到苦茶庵后不久就来找我,并约我到他家去吃饭,我是简质的人,毫不客气地去了,房子是西式的,在故都很不多睹,外面几竿翠竹,凌雪青葱,格外可爱。藏书也很富,尤其是日本书籍,无如我是连假名也认不周全的,故说不出其轮廓。同座有周丰一兄,和傅惜华先生等,丰一去年见过,惜华先生则正是渴慕的人,深沉和蔼,典型的学者。我读《正仓院考古记》,极感趣味,很希望傅先生扩大范围,多讲一点这样的事,中国人忘掉祖先的太多,似亦可以稍增其自信心也。尤兄一二日内就要南行,我未在南京尽招待之责,反而在北平受了招待,人事无常,何可逆料。尤巧者,我回南京之后,尤兄尚未北返,忽然他又来找我,并告诉我柳雨生兄在是日北去,连次打电话给我均未叫通云云,一似尤公专门有益于我,而我却不能替他服务,感激之外,不免歉然,何况又赠我以金属民先生刻的印章,和彩印了白石翁法绘的月历呢。他走了,我祝福这笃厚的朋友。
在旧京到处皆是可敬佩的学者,每一个学者都有可爱的、朴实的家,如谢刚主兄,房子既幽静深邃,书籍更插架琳琅。我也是晚上去的,上弦月色正好,小水车胡同已极近西城根,我从先在北平的住所亦邻近此处,知堂先生曾说,西城比东城特别安静,读书似较合适,这是体验的话,我个人对于东城的印象就不及西城好,也许是各有所蔽,但直觉的观念是不可抹杀的。刚主好游,去年在京,曾盘桓数日,我很希望他春天再到南京来一次,看看孝陵的梅花。在谢宅见到瞿兑之先生,刚主太太作的一手好菜,吃毕饭谈起来,才想到就是段无染君的令姊,萧县世家,我和无染在京,差不多是朝夕谋面的。兑之先生谈风甚健,很愿介我见徐一士先生,老同学牛文青君原与一士先生在中国大词典编纂处同事,早就约我见徐公,我更是天天想要见这位仰止已久的老前辈,且我临走的前一天,兑之先生还专函约去吃饭,徐先生当然可以乘机相会了,无如我的忙碌简直顾不到学问上的事,竟抽不出片暇到词典编纂处一行,而瞿翁之约,又为行期所迫,不能不辞谢,至今想来,诚属此行最大缺憾,还希望兑之先生和徐先生原谅我。刚主正在计划写他的伟著《丛书考》,这种著述也只有像刚主那样细心的人,住在文献中心的北平市才可着手,带甲满天地,许久看不见一本像样子的书,盼此作早日杀青,使我们这些俭腹的人饱餐一顿。刚主和我谈到生活问题,相与咨嗟久之,给我看了两种从厂甸买来的旧书,还有两种是岁暮在厂肆购得的,上系长跋,颇多感慨,但像刚主这样,能够枕图葄史,尚有余资可以阅厂寄情,已是文化人中最幸运的了。是晚同席的有赵憩之、刘植源和启无诸兄,谈笑风生,至今如在目前。谢五知先生要办一种像《古今》相同作风的杂志,定名《逸风》,托刚主转嘱写稿,我想这刊物在北平一定可以独树一帜,惜我尚未得暇握笔。
在异乡单身度岁,还是第一次。从前在北平过年,好歹有个家。除夕前夜,一人独坐寓舍,想南中此时,不知正作何状,翻翻买来的几册破书,一点也没有情绪,写了一封家信,上床颓然入睡,不想在平常最怀念的第二故乡,却作了分离之梦。年的味道虽不如前,但北平终于保持着旧时的况味,卖财神爷的沿门叫唤,卖松柏枝的也满街都是,这全是使离人瞿然一惊的,杜审言诗:“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正此意耳。除夕元旦,还可听到历乱的爆竹声,在老友李抒纯兄家里度除夕,李兄对我招待得太周到,我差不多把他那里看做老家的,因为他恰是我的近同乡。南星兄也找我去过年,天正降雪,他住东城,但其宁静也不减于八道湾水车胡同等,和他整四年不见,小孩已经四岁,杜诗所谓儿女忽成行,诗人也垂垂老矣,且生活正慢慢逼走灵感,这年头儿,什么话也不必讲了!他的小孩很可爱,会讲英语,望着我这陌生人不免有些诧怪。他一面教读,一面主持着《文学集刊》的编务,我答应写一篇随笔,动手了二千字,尚未完卷就跑到北平来,还不知何时可以交卷!南星乃真是诗人,如前所云,不是这样时代,他是不会关心到许多与诗无关的事的。他找出PH自花溪寄来的信,也有提到我的话,说起这位朋友,我心中便有写不出的空虚,前几天我看他的父亲,七十岁而尚为生活奔走,也是把花溪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这差不多是从前我一见到他时必有的举动,信上写着在花溪梦见了我,已经有四个孩子,实则我并未增加一个孩子,而他却由未结婚变成两个孩子的父亲了。PH乃是我和南星以及任何认识他的人们的怀念对象,自他走后,我们不知写了多少文字寄怀,南星更作了不少诗篇,然而花溪远在天涯,又怎么可以看见呢,“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我黯然,南星更黯然了。
到东安市场买点东西,顺便访同文书店主人刘君,此店为松筠阁支店,新旧兼收。刘君奔走平京沪杭各埠,人极干练,我在北平买书,差不多完全托他。书价虽涨,我们还是对于书商顶有好感,因为按照上涨的比例说,书籍要算最少之故。刘君告诉我北平正禁止图书外运,书业因此颇感不便,这事文载道兄曾写信给我发牢骚,但也不怪政府当局,因为去年夏天南北纸价悬殊,敏锐的商人就将北方的书籍当作废纸扫数运到上海,始而是邮寄,继而是包了车皮,成吨的走起来,试想北平能有多少书禁得这样糟蹋呢?则其被禁,责任还是要商人自己负了。我在市场的书摊巡礼一番,也看不见什么好的书,而且价钱奇贵,《支那名画宝鉴》索价联银九百元,商务版的《燕京胜迹》亦在千元左右,连《故都文物略》都要百元,陈宗蕃的《燕都丛考》三小册非十二元不卖,讲了半天也未买成,后来在一小摊上看到一本《光社年鉴》,是刘半农先生题字送给马幼渔先生的,非常感到有趣,以五元钱的代价买下来,翻出看看,照相是无所谓,有好些帧乃是孔德学校的学生,面孔还有点熟识,这是我消磨了四年教学光阴的所在,其兴味又非刘先生题字所可及,故深为喜悦,除夕无聊,曾写一长跋在扉页,临行时把他丢在北中,也记不起来了。又用五元钱买一大畴孙师郑自用的诗史阁稿纸,这位先生毁誉甚不一致,然而总是可纪念的前辈,且纸质也好,印的格子不俗气,现在自己去印不来的。市场这个地方很奇妙,自开办以来几已六十年,老是那么堂皇富丽,就是城郭人民如何变迁,好像他也不曾受到影响,从前是摆摊的人,都会讲几句英语,美国兵,英国兵,安南兵,义国兵,经常作那些卖假古董的主顾;如今呢,似乎店员都会讲日语了,我正看见一位伙友向顾客结结巴巴的说着。有几种东西,似乎没有卖的了,如江西瓷器,福建漆器,照相用具等。上海的刊物,占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古今》是老牌,他如《天地》,《天下》,《大众》,《万象》,《杂志》等,无一不备,唯价钱太贵,在北平出版的刊物如国民杂志之类,起价格不过一元,而古今却须五元光景,在普及的程度上,自然相去远矣。不过由事实证明,刊物卖得太贱,也不见得对于读者有好处,因为听说有人大批的包了去,卖给废纸商了,文化云云,今日正复难言。
我寓所外面就是厂甸,日子又是正月,多么好的机会,我亲眼看见席棚搭起来了,书摊子都用红纸签条预占了地位,而我一直到第四五天才有闲去看看,没有遇见什么有意思的书,更没有可以一谈的人,只见到张少元先生在那里彳亍而行,张先生是我的旧老师,收藏韵书很有名,也向我叹息着失望,又嗟讶着书价的昂贵,我看见一部石印的《粤雅堂丛书》索价五百,《大清畿辅先哲传》索二百,都是很吓人的。勉强花六块钱买一部《桂林梁贞端公遗书》,因记得《感劬山房日记》有些可作史料的;梁氏也算得狷介,其文字颇闒琐,但恳挚动人,《别竹辞花记》写得最好,有一段好像说爱听夏日中午的卖菱角声,可以引人入梦,与我的感觉完全一致,我也曾将此事写入文字的。除此书外,我可谓一无所得,满目所见,尽是些破烂不整的经卷,劝善和宣传的印刷物,零星的杂志画报等等。想买一部东沙驿程记,那里有许多记家乡景物的文字,议价未协,终不顾而去;买书和心情大有关系,若是闲暇无事,没有什么牵挂,或者虽穷也要努力一二,我在当时,心里正乱如粉(棼)丝,即使看见自己寤寐以求的东西,似亦不足珍贵,一身以外无余物,老觉着在北平一天,便泛若不系之舟,境随心造,于是连北平的美丽,也不免大为减色了。
阅厂是风雅的事,往日士大夫,不必说了,事变以前,大学教授还是厂肆的好顾客,此刻大学教授连苜蓿都不能饱,还谈得到什么买书,于是书籍也成了商人囤积的对象,越是时髦的古书,愈是有人搜罗,他们不是为了应用,而是为了易得善价。年前如越缦堂日记,已有五千元的行市,到北平说给书贾,大家争说不贵,因为北平早已逾千了!越缦在当年,有时连几两银子的花费都仰屋兴嗟,不意死后日记贵至如此!文人岂可不作日记乎?一日我踱到富晋书社,看看插架诸品,殊少可购之件,问问什么书都是断档,连《愙斋集古录》这种书全没有货,然则故都的文献,其贫乏亦相当可观了。商务印书馆只仗着辞源辞典之类卖了钱支持日用,苟延残喘,狼狈可怜,像开明等,早已关门大吉,有的书店原址,已改为土药店,洋货店等,更属啼笑皆非。我曾于清晨自厂西门走至杨梅竹斜街,凭吊那些老店,尤其是许多可以怀念的名人榜书,伫立观玩,徘徊不能去,许多扫街夫都看我可笑,我记得的人物如李文田,陈孚恩,李鸿藻,李鸿章,费屺怀,陆凤石等,皆有吉光片羽,写得最多的是朱益藩,郑孝胥,姚茫父等等,朱的字雅丽而沉着,尤可爱玩。我想似此意境,大约也只有北平可以享受罢?
生活的担负这般重,我们还在讲风雅,恐又蹈于罪孽深重之嫌,可是不说又怎么样吧?西单和东单电车站上的叫化子,追出一里地来讨一角钱,说是:“您可怜可怜,我买一个豆腐渣吃罢!”连窝头都不敢提起,可见窝头也算得奢侈品了。又随地都看见老太婆和小孩子在叫卖着配给纸烟,没包皮,只有一层伶仃的油纸,“烟卷来,北海的,天坛的,一毛钱一支。”这些牌子既不为我们所熟悉,这现象尤为南方所无有,南方的配给烟早有人成总的趸了去变成囤积品了,人情之不同,岂非又一例乎?在南京和上海,教书似已公认为低能的事,大学的课程,百计拉人而无有,理由很简单,钱既少又呆板,而在北平,则虽不能维持生活仍然非常拥挤,人才过剩呢?头脑不能如上海人士之锐敏呢?我也不能立刻答复。不过我想留在北平的朋友们,何妨也“变则通”一下,至少到上海南京,教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呀。
我原想在北平停留十天,不想人事牵缠,一下延迟了月余,天天在为许多不能清理的事焦急,每日总要夜深两点才入睡,看书几为不可能,勉强读了两薄册的《清代野记》,还有三分之一是在归途火车上看的。易宗夔《新世说》也借到一部,未能读毕,因离京先为归还。二月五日,决定南来,计算起来,恰恰三十日。大雪甫过,天气寒湿,多谢几位友人,送我上车,不意自是日起,月台票停卖,有一位朋友答应送给我路上吃的点心和水果的,我到车站后,并未遇见,后来接到他的信,在站上等了许久,才失望而回,不免更是抱憾。车上拥挤的情形,一言难尽,我是既没的吃,又没的喝,车上水汀奇热,汗液分泌过多,对水更感需要,幸而过天津时,老友李灵甫送给我十几个梨子,一路全仗它不至干死,大旱云霓,不啻甘霖。车出永定门,遥望夕照寺和天坛,既留恋又迷茫,想不出此行之所以然;自北平至德州,沿途无食品可买,只有“甘栗”生梨,我好几回要到饭车上去,都因经过的车太多,人太挤而中道折回。只好嚼着梨子,以息饥焰。到德县天已昏黑,才买到一只鸡十个烧饼,打发一顿晚餐。我虽买了头等票而没有寝台票,车上又无专用头等车,我们所坐的就是寝台,再三和车僮通融,不得允许,车将抵济南,把我们都赶出来,他们要料理寝床,而实际上床位并未全部售出,我气得坐在一边,向他们说:“你无论如何坐的地方总是要替我设法的吧!”后来一个家伙来了,问我要不要寝台,联券百元,我想这竹杠未免太厉害,实所不甘,遂毅然拒绝,他也没有办法,只好将我安置在另一间空房里,和一位去上海的某君,我们纳头便睡,倒也同样享受了寝台的待遇。天明车抵徐州,心中甚爽,沿线雪甚大,直到滁县犹然。滁县附近,水流草长,大有春意,且景物亦有江南之风,无怪文忠公对此地颇为眷恋。到浦口下午五时,误时两点许,在近日各班客车中,算是最准确的一次,我们都在庆幸着运气不错。
一下车始知南京物价比去时大不相同,不免令人有隔世之叹!我搭了马车,直到六点多才搅(揽)足坐客,迟迟开行,城门检查,入城又像设卡抽釐一般的分段检查了。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我又在家中温暖的灯火下了,谢谢上帝的保佑。
二月廿四日,灯下
(原载1944年4月1日《古今》第43、44合刊。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