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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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物沧桑

纪果厂

近来专想搜罗一点旧刊物看看,白头宫女说玄宗,也是一番情趣。然旧刊物却比旧书还不好觅,全份的东方杂志,据说可以卖联银券八千元以上,为了整理王静安先生全集的次第,打算找民十五的东方,和同年的清华学报燕京学报,竟毫无所获!我有自十九年至廿六年上半年的国闻周报,但十九年以前的便绝对难找;还有像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蔡元培先生六十生日论文刊,词学季刊,禹贡学报,学衡杂志,小说有月(月报?)等,皆成稀罕的东西了。

从前的刊物的确多,有专门纪载刊物目录的杂志,为人文月刊和中山文化教育馆的杂志期刊索引,也有模仿美国□□□□杂志办法的《提要杂志》,如复旦大学的《文摘》,开明书店的《月报》,专门杂志中,如未停以前的教育杂志,也附有欧美教育论文摘要,以便学者参阅。小而至于邮票,也有会集邮杂志,真可称为五花八门,要想把每月出版的刊物看全了,是很不容易的。即使是喜欢文学的人,专有文艺刊物,也有应接不暇之感。而且有许多作家。与几个刊物都有关系,常常一篇长篇作品,在这里发表一部分,剩下一部分,却到另外一个刊物去发表了,神龙见首不见尾,如在穷乡僻壤,颇有描不清头脑的样子。就是我们与文化界有瓜葛的人,看看那些互相攻击打笔墨官司的文章,也有时弄不清路数。记得有一次朱光潜教授在通俗读物编刊社的《大众知识》上,写了《眼泪文学》一文,骂巴金的《家》,这一来不得了,上海许多杂志,都风起云涌加入战线,而张天翼在《中流》所写的《士林秘笈》,牵涉尤广,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也成了双方打笔仗的地盘,这刊物好像两边的文章都登,于是就使人更加目瞪口呆。又如鲁迅先生与徐懋庸的翻脸,与郑西谛的相骂,许多时候都是换了名子,结果局外人既不知骂人者谁为(为谁),更不知被骂者为谁,只看他们骂来骂去,越来越起劲,想必其中有背景,可是没人能够一五一十说得明白,专有一群包打听之流,乘机大造谣言,滥制消息,也可以刺激一些人的胃口,使不大流行的刊物有了好销场。不过话说回来,虽然相骂是不好的,但有时完全是站在学术立场,讨论一个问题,倒也颇可使阅者多知道许多物事,如王了一先生所译左拉的《酒场》一书,将原书名译成《屠槌》,因“小酒店”这个字在法文原文与“槌子”是相同的,意思就是小酒店里边腐滥的生活,其害人直与杀人的槌子相同,所以王君便选译为此名,然左拉之意还是指着酒店,于是在傅东华所办的《文学》上,就有马宗融先生反驳,双方辩论极久,终于王君认输,将名字改了过来,该书原在商务出版,其再版的书,就一律改为《酒场》了,这种争论,很有意义,同时,王君服从真理不固执己见的精神,尤其可佩。

无论怎么样,那时的刊物总是不大有八股的,虽然有一个时期为了国防文学,民族文学的名词,各刊物起了无谓的论争,究竟不能拿出自己的真正架子和面孔,告诉人,我是某一派的,现在代表某派讲话,所以若不明内幕的人,还是不知其色彩,绝不像今日,一说话就知道是拿了谁的钱,受了谁的津贴那么须眉毕现。而且,不管好坏,每一个刊物必有自己的风格,轻松而幽默也好,词严义正也好,鸳鸯胡蝶也好,国计民生也好,多多少少,会给人一点特殊的印象,万不会千篇一律,人云亦云,今日有许多刊物和报纸,我觉得大体都是一样的,与其分人精神,这样一个名堂,那样一个名堂,换汤不换药,还不如归并一下好,盖如此反可省去若干时间与金钱的浪费也。

还有一事,也值得回想。那时刊物稿费,普通是千字三元,像郭沫若鲁迅拿到十元廿元一千字,大家都诧为奇谈,且往往以此为讽刺的对象。因为三块钱已经可以办好多事,(在北京,吃得马虎一点,可以活一个月了,)若十元二十元,竟差不多作小事的一个月薪水矣,上海各刊物,欠稿费者甚少,最好的要数陶亢德君所办的宇宙风,只要文章一登,立刻有钱可拿,不但刊物不脱期,就是稿费也是向不脱期的。我那时远在塞外,宇宙风每月一日十五日出版,我到这两天一定可以看到刊物,并收到汇款,相距四千余里,我实在佩服陶君的负责和精明,所以那时宇宙风颇能收到较好文章,(我的自属例外,请勿误会。)想此亦为主要原因。只有邵洵美办的论语大拆烂污,终不是第一等的作家,久远没有看见过半文钱,好像周黎庵和海戈之办的《谈风》,就是呕他的气,鲁迅也极讨厌此公,说他开金屋书店,完全是太太的钱,我们自然说不清真象,但听说近来他在上海,也很不得志,想想从前怎么样克扣穹朋友,大约也会自己愧恧的罢?近日刊物稿费,大致总算比先高了,但顶多的也不过二三十元,阅申报月刊每千字百元,已是最高纪录。其实按物价说,普通东西,至少长(涨)了五十倍,若稿费也照涨,起码当有百五十元一千字,又有什么稀奇呢?且近日拖欠与克扣之风也很盛,写文章的人,固有的不在乎钱,然钱毕竟是一种安慰,可以使写文章的人有一点希望,且也可以表示刊物的敬意,所以,我希望今日的刊物主持人效法陶亢德,不要学步邵洵美。


(原载《京报》1943年3月21日第一版 “星期闲谈”专栏 。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