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杂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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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东杂讯(二)

蛰宁

编者按:蛰宁先生在本刊二卷三期发表了一篇《冀东杂讯》后,曾有续稿寄来,但本刊未能收到;现在登出的这篇是最近重写寄来的,所以刊出较迟。

人生不幸的事,总会相连,恰如有钱人老走好运一样。当我听说《冀东杂讯》的续稿丢失了以后,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憋扭;倒不是文章有什么可惜(那实在是提不起来的东西);但是您总相信我会为它花去一些工夫吧?而且我在那时,心情是何等恶劣,您是不会晓得的,我的女人为了生产的事躺在医院里,血压高到一百六十度,全身水肿得像条牛,大夫叫我当面签字:“倘有意外,不负任何责任”。我用含泪的眼睛注视了她一瞬之后,仍旧得跑到这荒凉的地方,干我这没休止的工作。就在她和死神摔跤的当口,我写了那四千多字,谁想它连投入纸簏的机会都没碰见就飞走了!《中流》,我们知道在北方那一座弥漫着烟雾的大城中,是和一切前进的、有民族意识的刊物同样被扣的。所以我也很担心我那一点轻微的工作会在半路上失踪;倒不见得全是书店“人多手杂”之故。

    在那遗失了的通讯里,我记得最先告诉您的是“冀东银行”发票子事;这真是我们“冀东”民众的破产的总宣告啊!这事去年冬天就已开始酝酿,票子样本已经发到各县,当时每个农人的脸上都紧张起来,后来不知为什么,终于没有发出;可是到今年三月中,居然命令行使了。您是知道经济学上有个劣币排斥优币的定律的,乡下人既不敢不用这永不兑现的票子,又不敢存下这种未来的废纸,只有设尽方法流着泪把它浪费出去。早几年因为谷贱伤农之故,农村的土地价格低到无可再低,地主们更乘机压迫下来,使得出卖田地的贫农们咬着牙关忍受苦楚。可是现在情形变了,平常五十元上下的一亩土地要涨到二百余元,但还没处去买,因为人人都晓得只有不动产才算靠得住的东西。(在怀柔县的果树园,有的涨到四百多元一亩,真叫人舌挢不下!)不用说,物价当然要随之腾贵,(即使你自己想用法币去买,卖主也不敢低落价格的)。于是无论穷人富人,大家都哭丧起脸孔来。怨气积结在每个人的心里,有的人就唱出来了:

“五色旗,没有边儿;

殷汝耕,不几天儿!”

但也只有唱唱罢了,谁敢打起旗子反抗呢!

   平津和冀东密迩,经济往来,何等繁复,这种纸币的流行,当然会影响到的;但幸而始终未曾公然流行,有人说,冀察的最高当局曾为这事下过手谕,如果他所管辖的区域内有人行使,立处死刑;对于汉奸加以制裁,我们不能有什么话说,可是为什么相距四十里之远就会公然存在这个反叛机关,简直是万年也打不透的哑谜。我们乡下人要打算到北平办点事,为找法币就得麻烦半个月,不然,枪毙的罪谁了得起?顶怪就是交通界,火车是宁可在实际上吃点亏也不能不顾体面的,(比如北宁路唐山车站每月要津贴“冀东政府”十万元,才免了“接收”的丑剧”) 。现在往通县和平东各县跑的长途汽车不下十几家(都是私人营业),他们除去要向两头的政府(冀察的和冀东的)拿“花销”以外,还得无限制的收用冀东票,假如他已过了平通分路的大王庄的话(那里是中国势力与反叛势力的分界,距北平不过二十五里,很孤另的站着一名北平警察)。可是一到北平,他们就扳起面孔非“法币”不可 了,我们想起来未免滑稽之至,但这些商人们则只有向肚子里吞眼泪而已。

长途汽车前面缚着三块搪瓷牌子,黄色的是冀察政委会公路局,白色的是冀东建设厅,还有蓝色的则是北平市社会局的标记,这称得起是少有的花头。在一两个月之前,冀东的保安队因为发饷时搭发一半冀东票子,这许多被人出卖的傻瓜们,也知道滋味不对了,可是他们不敢有什么正义举动,反跟汽车捣起麻烦来,因为从通县去各处的交通,除去汽车以外,就只有骑驴子和步行,军队的调动是很辛苦的,因而他们只要遇见长途车,就不客气的的上去,不管你乘客有没有地方,他兵老爷得找最舒适的座位,但钱可是分文不见的,嘴里又说着不三不四的话,让女乘客简直不敢抬头。那一次我的一位亲戚带了女眷回家就碰上这么一幕怪剧,当乘客某甲下车小便的时候,蜂拥上来五六个草绿色衣服的动物,把某甲挤下来不算,司机生也没了座位,跟车的向他们交涉,他们说的话才妙透了:

“不让我们坐车?我们是保护你们安全的!不着我们你就敢开车啦!他妈的混蛋!”

跟车实在气不过了:

“老乡,你也是中国人呀!”

这一句话可骂透了他们,当下翻了面孔,把司机生和跟车大打特打,之后,还给扣在通县的什么机关里去,直到最近才放出来。听说汉奸们已经规定了一个办法,就是:特许保安队半价乘车。

我记得我曾答应您报告一点民团的消息,这庞大而有力的团体现在已差不多消灭净尽。我的家乡,据粗略的统计,枪支总不下三万,他们都是真正

的“农民军”,没有多少训练,可有着原始的野蛮的力气和情感。起初只晓得打土匪,分赃物;长城战役,才充分发挥出他们爱国的热心。他们在山头上布置岗位,用土枪袭击飞机,在后方,他们更卖过可称赞的力气,如果您有机会遇到二十九军的军官,他们定可以给您证明。可是,自从塘沽的香槟断送了冀东二十余县以后,在边墙以外的人们,已经不知不觉的被人割断与祖国的联系,像黄崖关、马兰关、兴隆县以北不下百数十里的地方,竟懵懵懂懂的变成伪满热河省的领土了。他们比我们更先遭逢敌人的鞭笞,他们自己的武力,也更先遇到掠夺。民国廿三年以后,xx1人已经充分统治着这新划入版图的区域,民团的枪支,都得重新向官厅登记,登记之后,就收过去验看,这时大家都呆了,明知这一收是去而难返的,但不想终于发回来了,可是数量较之以先减少到不只一百倍,比如一个有着百把家住户的山村,也不过发还一支“套筒子”式“汉阳造”,而子弹则顶多十粒,枪和子弹都放在村长家里,要他负责保管,不拘何时,都可以有人来查视,少一颗子弹也得说出正当理由,找出有力证据,要不,那只好把脑袋来赔偿!大家都为一支枪整天战战兢兢,有枪还不如没枪,可是他们又有什么主意可想呢?斩木揭竿,到底不是这年头的把戏了呀。

家乡人多在黄崖关外或兴隆县开垦了土地,种着梨树、栗子和硕大的红柿子;也开着油盐店、烧锅、粮行,那儿成了他们的殖民地,妻子、小孩皆从苦挣中换来一份比较舒服的日子。但是,如今他们是完了,自卫的能力被剥夺了,苛酷的捐税使他们几乎想放弃了土地,重返故土,可是故土又有他们什么呢?故土又有什么自由呢?忍受吧,闭着眼睛过一天说一天吧!“谁来给谁交粮纳税”的定命观已经从他们的简单的头脑里幻灭了,“到底是归中国好点呀”,他们茫然地独语着,中国,中国,不晓得你这伟大的母亲还会不会抱回这许多被抢去的孩子?

现在一样的命运轧在家乡人的头上了,他们的自卫枪支也要登记,民团的组织限期取消,只是因为掠夺者的小心从事,暂时还没把枪支没收,那位全县民团的首领已经变成县警察局的科长,什么事都得秉承人家的面色处理,他失去了自己的力量和群众,群众也只有面面相觑地听人家支配。不晓得什么时候xx顾问一高兴,也许全县三万多支武器就要封存到人家的府库中去。 可是,民团的组织虽然被取消,由地亩摊派的民团经费却要照常缴纳,谁也不知道这钱用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冀东当警察局长的每月经常可以有一千块的额外收入。

我所说的兴隆县和马兰关,那儿真是有意思的地方。兴隆县是民国初年才增设的,原是清陵的风水禁地,除去参天蔽日的松柏林以外,只有虎、豹、熊、狼以及各种美丽的鸟儿在那里寄居着,有时猎人可以到那里打猎,年老的祖父常给我们讲许多猎夫的故事,当夏天大家躺在星光下面乘凉的当儿。在夜间如何燃起一堆燎火以避免野兽的危害,猎夫们怎么埋伏在野兽出没的路口,擎起火枪预备施放,“赶围的”拿着小木棍在丛莽里满不在乎的把虎、豹、熊赶出,一条熊走到路口,赶围的就给打枪的一个暗号。于是他先用寒暄的态度向熊打着招呼,熊就立起前脚哈哈一笑,而露出他那唯一可以打进子弹的地方,胸膛上一块白月光,那精细的猎夫“噹”的一枪,就可以拖着死熊回去了。假使这一枪中在别处,那么熊只消拿一把草将创口糊上,而这位猎夫就要替狗熊流致命的血了。我们听着这些故事都把精神远放到那片森林中去,好像自己变成了勇敢的猎夫一样兴奋,必得要求祖父多讲些别的故事,但他却已竟含起烟袋和长工讨论着明天地里的“活计”了。

曹锟在北京执政时代,有人看出这地方的木料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向他建议辟为一县,伐木开垦。但当时有好些山谷,承租的地户,因为急于垦荒,竟把好些古老的松柏放火焚烧了,听说那火常会延烧到半个多月。树木虽已烧焦成炭,但因互相撑持,仍然不倒,非到用人工放倒一片之后,不能全体卧下,这可算是个伟大的把戏。至于大部分成材的木料,全由一个姓蔡的垦殖局总办运走了,数不清的工人,镇日价伐木锯木,数不清有铃铛的骡子成群的往山外驮板2,运到蓟运河的码头直放天津,我们统计不出他们弄了多少钱,只晓得这么一百方里大小的原始森林,木头一株不见了,而蔡总办则发了一笔可观的财,随着他的主子曹锟一同下了台。

木头虽然没有了,兴隆镇却在山坳里成立了,有繁华的街道,有成千成万的移垦人民,甚至有由蓟县或马兰峪去的三等妓女;起初本划归蓟县,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划入遵化,直到十七年以后才独立成县。因为他逼近长城,又与热河接壤,所以二十二年就首先被日本兵侵占;后来有萧之楚的一旅兵来争夺这个地方,这争夺战是 一幕少有的悲壮剧,可惜还没人知道;那时占据兴隆县的敌人只有二百人,因为地势好之故,我们这二千名同胞就被打死了一千多,后来那些战士们眼都气红了,他们不再用枪弹,只用刺刀和胳膊,到最紧张的一天,敌人只剩下二十多个了,大家都知道今晚或明晨一定可以进占县政府,就在这当口,退却的命令来了,当旅长把这命令向弟兄们宣读时,许多人差不多全疯了,“我们不能退!”像浪涛一般地喧嚣着,但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他们终于拗不过一纸文书而抹着英雄的眼泪退走了!

就在那时,长城各口以北的人民也一齐丧失了他们的祖国!

今日的兴隆县虽然还有县政府,但他所辖的只有长城口里的十二个山村,县政府只有四名警察和一位科长兼书记。每月办公费不过一百五十块钱,我真为那位县长老爷不好意思。

不过是3,你休要小觑了这区区十二个乡村,因为到处都埋藏着煤矿、草煤(一种年代较浅的煤,也叫泥炭),甚至还有可宝贵的金矿!

如果不嫌我絮聒,我再给您谈谈马兰峪吧。这儿是三百年来凌轹我们全民族的魔王埋骨之所,北面正对着在京戏中鼎鼎有名的马兰关。那也是长城的关口之一,在前清有着总兵驻扎的。马兰峪一共有五个陵寝,主要的是乾隆、那拉后、咸丰诸陵,硕大的享殿,雄伟的宝顶(坟墓),处处使人感到帝王的“迫胁狂”。在陵墓的四周几乎三百方里左右,从先都是风水禁地,只许种树,不许种田,陵墓近处,更是长满密不见日的白皮松和古柏,(守陵人说,一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棵)。这许多地面,在从前都归内务府的护陵旗民管理,他们在陵墓外面建筑了五座堡垒,每个堡垒住着五十家以至百多家旗民,宫殿式的住宅,富比王侯的享用,全用我们老百姓的脂膏来供给,每到月终,就关下每个人的口粮来,自然用不着他们再流什么血汗,只消会伺候陵前的香火已足。有他们主子照看的时节,他们是老百姓崇拜的偶像,从主子崩倒以后,他们便变作百姓泄愤的对象了。实际上不用人们去胁迫他,因了生计的不支,早已自动崩溃,有人从城堡里移走了,到兴隆县等地去开鸦片烟馆或娼寮,有的人则不知流亡到什么地方去。而陵寝自十四五年以后,也逐渐成为他们生活资料之一,盗伐树木,出租土地;我们常常看见一片玉蜀黍的穗子从碧瓦红墙里伸出来,晒着傍晚的斜阳,假使叫一般4遗老们看见,“黍离”之感是不免的了;有的人把享殿柱子或墙壁上所涂的金质用刀子刮下来,换一顿晚餐,那也不免叫人黯然有今昔之思。到民十七年孙殿英的军队公开盗陵之后,算是给他们开了端倪,勾结地方豪绅,无时不在倒卖古器珠宝。在这以先,民国十六年顷,他们还有过一次公然的叛变,没办法的旧“贵胄”们结集了一群,作了杀人放火的绑票匪,打劫了附近的佃户和富农,绑走了许多小学生,但不久之后,终于被民团打平了。

帝王虽然死的死了,跑的跑了,还留下这一群无耻的支裔给人当讨厌的癣疥!满洲傀儡登基那一年,他们曾大大的活跃起来,“我们的主子又来了!”果然,在许多“友邦”人士兵丁保护之下,溥仪派人来祭陵了,这些奴才们从他们的箱子里搜出破旧的红缨帽,穿起被虫蚀的补服,免不了叩头尽礼。等祭陵大臣回去之后,他们居然组织起一个请愿团,到“新京”去向傀儡请愿,要求将马兰峪收归满洲版图;谁想傀儡皇帝后面的真皇帝不愿意这位老老实实的木偶去凭吊他那些能干的祖宗,毫不客气的给这些小汉奸们以一个钉子碰,乘兴而去的代表,只好败兴而返;后来听说因摊派旅费不均之故,又有人向国民政府飞眼色告密,唉,他们可以说演尽人间的丑剧了。

最近傀儡政府果然下令了,说是:凡陵寝街路两旁二百米以内,一律不得种田。至于逼近皇陵之处,则现在更不准只种作物,要培植由满洲政府发下来的树秧,在树秧下面虽暂准种田,但只以五年为限,到时一律无代价收回。树秧经种植后,一棵也不许缺少,否则一律处死刑;佃户们只好昼夜兢兢地去看那些“禁树”,他们简直是放也放不下,吃也吃不消的生活着。这片陵寝,因为范围庞大,所以御路很多,那些用汉白玉砌成的大道,左右交错,假使每条路两旁的地要留出二百米,那就不啻说将佃户的地尽数没收,这种苦痛,更是深重。最近有人说经佃户的要求,已将二百米改为一百米,不知是否真实。不过即使一百米吧,既已寄人篱下,还有什么自由处分的权力呢?

除去看陵的旗人以外,马兰峪也有一个像镇市样的街道,现在有二三

百伪国的“护陵队”驻守着。

在马兰峪附近有着一处极丰富的金矿,地名是倒流水。先前,归一家名叫“华鑫矿务局”的开采,完全使用土法。他们公司里并不直接雇用工人,只用包工制度把某一段指定的矿苗包给“领镐的”,领镐的再雇工开掘,因为这些包工人多半是投机分子,他们并不能分辨某一段矿苗的厚薄,只有凭运气乱闯。他们同矿局的合同多半是规定每日交矿石多少斤,假使你能掘出比这多的矿石来,那就是你运气来了,否则只有赔累不堪,因而破产散伙。

开金矿的小工也和煤矿或箇旧4锡矿工人一样过着在人世上少有的等生活。

矿局收到矿砂后,用石碾碾轧至极细,再到有天然泉水的山谷里去“溜”(淘的意思)。溜金子很简单,每人拿一只木头槽子,放上矿砂,搁在流水里慢慢冲刷,金子就渐渐沉淀下来。当溜的时候,有监工监视,但无论怎么严密,我们同胞对于“偷”是有出人意料的办法的,所以在马兰峪就住着很多平津一带的金店老板,除去公开收买生金外还带着收买工人走私的金砂和矿石。华鑫矿务局在过去每天可以出生金二百五十两左右,故也是当地大规模营业之一。如今呢,您不用问,自然这个宝藏不会再归中国人所有了。听说有四五个xx人主持开采的事,一时尚未换用机器生产,因而所有中国员工,均照旧服务,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寿命快完了,便大偷而特偷起来,每天生产产额忽然跌到三十两,把几个xx人弄目瞪口呆,这也算悲剧中的一幕喜剧吧。

我本该就此打住不谈了,但我又想起两件事来,不能不告诉您。一,是我们家乡一个富豪的女儿(大约是北平某国立女子学院的学生)嫁给“殷长官”的令郎作太太了,于是这位先生的家门,几乎被送礼求人情的挤破。二,是有人前两天从冀东政府来,说是人人心中都不安,许多员司都预备逃走。——这也许是他们神经过敏吧?

五月廿二日


纪英楠注:

【1】当时,政府规定,凡揭露、批判日本的侵略或不良行为的文字,“日本”均须用“xx”代替,以免得罪日本,“刺激日军感情(见塘沽协定)”。

【2】驮板,疑书影印刷错误,当为驮贩或驮运。

【3】“是”字可能是衍文。

【4】箇旧,地名,在云南,富产锡,有“锡都”之称。


(原载《中流》1936年第二卷第七期。文韬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录入并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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