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教训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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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教训的文章

纪果庵

近来常常写一点修养的文字,自己觉得实在又低能又可笑。有人说,一到中年,创作力衰退,看着许多后进继起,难免妒忌,于是很喜欢说教训,摆面孔,以维持自己的尊严。又有一种,自己道德虽然未见其好,却把教训文章作烟幕,以造成伪君子的地位,总而言之,教训乃是文字中最不足为训者,为有识者所不齿。但在我则上述两种动机皆非也,第一属于创作力的问题,我是根本没有的,随便写几篇与人无益的文章,只是寄托自己之感想,且也多半是古今贤哲所已说,当然谈不到我的创作。第二属于伪饰的,我或者还不至于需要这种手段,因为并没有那么多人注意到这样一个渺小的存在。而且我以为罪恶是欲盖弥彰的,所以假使我真的想作恶,也就索索兴兴(按:现一般作索性)作张献忠那样以杀头为游戏的魔王罢,这个时代,统治恶人只有以更恶的方法。教训云云,不但对自己是无用,对别人也真是难得说到有用的。

说来说去,作这种文章真成为无意义了。实际上也未尝不可以这样说。不过到底也看到不少有(骨?)鲠在喉的事,用着强聒而不舍的态度,说出来了,这乃是为自己的,说了就可以畅快,可以释然,文学是乃(应为“乃是”)感情的倾诉,不是有这种副作用,教训之下,也就不能附以文章二字了。所以教训之可以称为文章,一定要包含着感情与技术两个问题,这文字所要谈的便是注意到这一点,请放心,绝不是又来说教的。

我觉得近代的人对于说教训是退步的,他们缺乏诚意与趣味,干干巴巴几句摆在大礼堂的格言式的几句话,是没有生命的口号,叫人看了,除去头痛以外几于无所动。去年我很想教给我的小孩子以朱子小学集注,打开一看。

“立教第一:子思子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则天明,遵圣法,述此篇,俾为师者,知所以教,而弟子知所以学。(以上是序)列女传曰:古者妇人妊子,寝不侧,坐不边,立不跸。不食邪味,……”

我的小孩子是十一岁,小学六年级,比古时所谓八岁入小学,已是超过学龄了。照说,已竟应该“出外就傅,居宿于外,学书计,学幼仪”的了,可是我却不能教他,因为这些标语式的训条连我也不明白,正在大学授着中国学术思想史的课程,讲到中庸上这几句,似乎大学生与我的孩子有相同的茫然之感。寒斋所有的教训书除去朱子小学以外,还有近思录,五种遗规,二程语录,阳明语录,颜氏家训,双节堂庸训等,对于宋人,是早已丧失敬意的了,主要还是因为他们未能表里如一,背乎人情之常径,让人感觉着愀然不乐。对于前面所说以说教为自己掩护的一点,或许宋贤是可以当之无愧的。于是二程语录等,翻也不想去翻,还是当作哲学去研究时再说罢;至于清人,乃是反对宋儒到底的,他们的教训的怎么样的呢?五种遗规的采取了汉学家搜辑的工夫,述而不作的。但这里到底有一点好处,即将许多一般人认为无关于教训的也算进去,可以使读者的领域放宽,譬如养正遗规中而有木兰歌,哀王孙,游子吟,这些篇什的效率或者大过吕夷简的小儿语,且在旧日书房中,老师不见得于八股讲章之外,教给这些东西,所以这态度不失为可敬,从沙子中可以淘出一点金子,总算不差。养正遗规补篇唐彪“善诱法”云:

“习举业者寡,不习举业者甚多,愚意不习举业之人,必当教之读古文,作书简论记以通达其文理。乃有迂阔之人,以文理非习八股不能通,后以八股难成就,并不以此教子弟,子弟亦以八股为难,竟不欲学,于是不习举业者,百人之中,竟无一人略通文艺者;噫,文理欲求佳则难,若欲大略明通,熟读简易古文数十篇,皆能成就,何必由八股而入!试思未有八股之前,汉唐晋宋文章之佳,远过于明,……又何尝皆从八股入也!”

这也可以算难得的教训了。尤其在这个各式各样八股充斥于文化界的今日,青年人虽不想去习举业,却又没有什么文章好读,此所云未免加重我们怀古之惆怅了。

汪辉祖先生终身作幕,后来也不过做到县令,对于民间疾苦,多所知晓,我买汪龙庄遗书主要原因即是要看他的《病榻梦痕录》,想从里面得到一点当时社会史料。双节堂庸训不过附带看看,觉得他在自序中所说的几句话也还好:

“……中人以上,不待教而成,降而下之,非教不可,居士有五男子,才不逾中人;孙之长者,粗解字义,其次亦知识渐开;居士扃户养疴,日读颜氏家训,袁氏世范,与儿辈讲求持身涉世之方,或揭其理,或设以事,凡先世嘉言微行,及生平师友之渊源,时时乐为称道,口授手书,久而成帙,删其与颜袁二书词旨复沓者,为六卷。……”

我们所赞成的,乃是中人以上,不需要教训的一句话,汪氏可以说是很明白。于此不妨有一趣味的统计,即作了家训的人,其子弟却也并未如其父兄之有声望事业可以称述是也,所以教训的效果,究竟是很可怀疑的了。

五种遗规乃是杂凑的教训百科全书,不能谈到文章之风格。汪氏是史学家,其文字只是朴实,在梦痕录中亦看不到什么趣味,其教训文字自仍旧干干巴巴何必再说。但他有一特点,即是肯说自己的经验,虽然有时也羼杂上梦兆之类,可是尚有一点恳切。如疾恶不宜太甚一条云:

“余性褊急,遇不良人,略一周旋,心中辄半日作恶,不唯良友屡以为戒,即闺人亦尝讳切规谏,临事之际,终不能改,比读史至后汉党锢,前明东林,见坐此病者,大且祸国,小亦祸身,因书圣经:‘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十言于几,时时寓目警心,稍解包荒之义。涵养气质,此亦第一要事。”

话虽说得简直,却使我很同感。对于“世故”,原亦我不可不知的。又如“子孙多产宜分析”条云:

“累世同居岂非美事?然众口难调,强之反为不美;盖子多则妇多,妇人之性最难齐一,至孙妇更难矣,产业资财不为分析,不肖之妇各私所私,费用浩繁,有家长所不能检者,致贫之道,即基于是。一朝撒手,兄弟妯娌疑少争多,必酿家门之祸。”

切实而近人情,比之提倡忍字,五世同堂的主张来,殊为可贵。汪公所提的袁氏世范和颜氏家训两者,均是好书,世范因出于宋儒,但以袁采先生不是有名的道学家之故,故不致过于使人呕逆。对于分居异财,有与汪氏相同议论:

“兄弟同居世之美事,其间有一人早亡,诸父与子侄,其爱稍疏,其心未必均齐,为长而欺瞒其游者有之,为幼而悖谩其长者有之,同居交争,其相疾甚于路人,前日美事,至甚不美,岂不可惜!故兄弟当分,宜早有所定,兄弟相爱,虽异居异财,亦不害为孝义,一有交争,则孝义何在!”

能够在乌烟瘴气之中,有点通达的见解,也就是难得的清新空气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颜氏家训,苦茶随笔隅卿纪念云:“十四年我担任了孔德学校中学部的两班功课……当时系由玄同尹默包办国文功课,我任作文读书,曾经给学生讲过一部孟子,颜氏家训,和几卷东坡尺牍。”我虽与孔德学校小有因缘,却没有赶得上苦茶翁的家训讲授,大约一定有很多可宝贵的见解了。唯今日我重新读此书而感到特别爱好者,主要乃是由于颜氏的遭遇恰与我们有若干相同之处。乱世之人,应多读史,可以得到一些宝贵的经验,而中国之史书是这样多,使人难于遍诵,像颜黄门这样把所遇到和感到的,娓娓说给我们,自然是极其可感了。

查北齐书本传颜氏祖先因胡乱自山东徙金陵,又随萧绎至江陵,遭侯景乱,流徙失所,后来梁为北齐所并,入齐,齐并于周,入周,又入隋,其颠沛可于自传式的“观我生赋”明瞭,我读到赋文的:

“予一生而三化,备荼苦而蓼辛,鸟焚林而铩翮,鱼夺水而暴鳞,嗟宇宙之辽旷,愧无所而容身。……既衔石以填海,终荷戟而入秦。亡寿陵之故步,临太行以逡巡。向使潜于草茅之下,甘为畎亩之人,无读书而学剑,莫抵掌以膏身,委明珠之乐贱,辞白璧以安贫,尧舜不能荣其素朴,桀纣无以污其清尘,此穷何由而至,兹辱安所自臻!”

诚不禁要世俗的“感喟嘘唏”。但颜氏所不明白的,乃是潜于草茅,甘为畎亩,在乱世亦有所办不到耳。我们对于颜氏的文章所以表示爱悦者,正因他是把教训不作教训说的。诚诚恳恳讲一点自己的苦痛和感想,实在也就可以承认是为了自我的发泄,于是便没有冷冰冰的面孔,没有标语,没有口号。流离在乱世的人,总该是不幸,若是苦楚也不许喊一声,那才是暴虐。古人之野蛮,在这一点也许是不及今人的,譬如教子篇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虽然这是大家都晓知的文字,但现在看起来仍有意义。然颜君却是在另外的告诉人鲜卑语煎胡桃油之类的技术也可以会一点,只是伏事公卿自致富贵乃大不以为然,此态度便不是无理性的主观,应当为我们后世人更重的模楷。固不仅如日知录所说有小宛诗人之意而已也。又如谈到文人的:

“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飞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沙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连乎风尘,深宜防御,以保元吉。”

此处所说,一定也是很有所感。会作文章不会作人,是中国的传统。当时梁简文帝已曾说过:“立身且先谨慎,文章且须放荡。”似乎也只是空谈,盖并无若何效果。我们对于文人之不能健全,殊不能不寄以惋叹,但这乃宿命的,无可如何的。愈在乱世,愈表现得显明,那主要原因,还是人人生活都是浮动而不沉着,在一般社会,不需要笃谨诚厚实事求是的人,而虚华与形式,又是到处可有,譬如今日也就听说有作了暴发户的父兄拿出钱来替子弟办刊物以要名的事,初闻似甚可异,而颜君也便说过:

“治点子弟文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厉。”(名实篇)

真是太阳一下无新事,使人兴无尽之感喟了。杜陵诗云:“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车马自轻肥。”昔曾因之生慨,今日更见沧桑,对于眼前许多贵游,殆不容不与二千年前先贤表一同情耳。勉学篇曰: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顾人答策;三九公筵,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时之亲,当路秉槛,不见昔时之党;求之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诚驽才也。”

把这观察及忧忿,公诸读者,其实何仅止于家训,正不妨称之为很好的历史罢?

关于颜公的态度,因为只是一味诚笃,所以虽也有骂到他人处;实在是不可容忍的牢骚,绝不感其火气太大。书证诸篇以次,开示读书心得,恰是大乘的态度,度众生以津逮。我记得民国廿四年第一次读此书时即非常喜爱其说月令“荔挺出”之解释。荔乃“马蔺”,正我乡俗称:状如兰而野生田埂间,多年生,耐水旱而不死,故乡人以为田界,又名曰公道老。说文所云根可为刷,北平一带尚如此。颜氏正其以“荔挺”为名之误,而释挺为副词,可以使人立即明瞭。又说犹豫云:“吾以为人将犬行,犬好豫在人前,待人不得,又来迎候,如此往还,至于终日,斯乃豫之所以为未定也,故称犹豫。”也很可喜欢,盖可称郝兰皋程瑶田之先进矣,我常感到一种书能给人智慧便佳,如颜书大抵也可以算是其一了。

以上乱七八糟说了半天,殊亦未见获得若干要领。我又觉得儒家的教训多不成功,论语只能当格言,而无教育的效果,孟子过于主观而不讲理。反而是韩非子说林一类的书,有比伊索更好的寓言与故事,可以使青年人有趣味,虽非教训,却不失为最好的教训。战国策如不把他作为纵横之术看,实包含不少可爱的故事,就是吕氏春秋也还不差,四库退颜书于杂家,似有贬意,实则好的文字多半出于杂,儒者不杂,却纯然以面孔和伪行待人便大失败矣。汉代寓有教训的故事书如新序说苑列女传等,颇有好文字,古人质朴,便不生厌。然后来的世说新语却更好,只恐正统派观之“不足为训”耳。若续世说,世说补,新世说等,都不行了。至于寓言后代也颇多,如艾子杂说之类,一味开玩笑。我的先祖的阅微草堂笔记向来不敢置一辞,顷阅知翁看书杂记亦有同样议论,狐兔的事,如今未免太浅薄,还是把事实拿来说说罢!不必管别人的意思怎么样,自己高兴了便好也。


(原载1944年《杂志》第13卷第6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