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曲作家之升沉

Published by admin on

元曲作家之升沉

纪庸

   论初期作家

纪载元曲作家旧籍,唯钟嗣成《录鬼簿》较为详尽。 钟书分为上下两卷,不但代表前后两期作者,且代表不同之地域。前期作者(上卷)多北人,后期作者(下卷)多南人。因社会环境之差异,其作风亦各不同。

《录鬼簿》有《楝亭十二种》本,及郑振铎、马廉等在宁波范氏天一阁发现之明代蓝格抄本(已由北大影印行世)。二本内容虽大致相同,但所载作者数目先后显有差别。以内容校之,范本为初本,楝亭本(曹本)为修正本,年代稍后,盖此书乃几经修订而行世者。但不论何本,通称作家为才人;其上卷专记已故作家,标为“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下卷则标“方今已亡名公才人余相知者”,“已死才人不相知者”,“方今才人相知者”,“方今才人闻名而不相知者”等。所谓才人,当是元代杂剧或戏文作者之通称,冯沅君女士《古剧四考》(《燕京学报》二十期)有详细说明。例如无名氏《汉钟离度脱蓝彩和》杂剧:

(末)【油葫芦】甚杂剧请恩官望着心爱的选。(钟)你这句话敢忒自专么?(末)俺路歧每怎敢自专,这的是才人书会划新编。(钟)既是才人编的,你说我听。

至为明白。书会者,殆即才人之结社。又如《永乐大典》收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亦注云“古杭才人新编”。元初学者李治所撰《敬斋先生古今黈》(《藕香零拾》本)记俳优刘子才,藏才人隐语数十卷;《隐语》作者,《录鬼簿》亦时提及,盖即《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条所记之“商谜”,自宋以来,与说书并为民间文艺之一种,故同有才人之称。

《录鬼簿》上卷所记才人五十六人,两本无甚差异,其次序依剧本数排比,关汉卿五十八本列第一,次高文秀三十二本。唯范本无此条理,又将女道人及俳优作者如赵敬夫、花李郎、红字李二、张国宾等混入,与曹本不同。曹本另列,且对作家按年齿次第,范本不然,可见范本乃初稿。于此最可注意者,即杂剧作家,通常皆谓非知名之士,盖中国传统文学只重诗文,对于戏曲,一向目为俗事。王静安先生《录曲余谈》云:

元初名公,喜作小令套数,如刘仲晦(秉忠)、杜善夫(仁杰)、杨正卿(果)、姚牧庵(燧)、卢悚斋(挚)、冯海粟(子振)、贯酸斋(小云石海崖)等皆称擅长,然不作杂剧。士大夫之作杂剧者,唯白兰谷(朴)耳。此外杂剧大家,如关、王、马、郑等,皆名位不著,在士人与倡优之间,故其文字或有独绝千古者,然学问之弇陋与胸襟之卑鄙亦独绝千古;戏曲之不得与文学之末者,未始不由于此。此语固然,唯元初作者,知名之士,亦非全阙,或仅白朴一人;比至后期,剧作家则诚多无名矣。此中消息,有关政治与社会风气升沉变化,容再详论;兹先探索初期作家。

名士之最著者,首推白朴,有作品《梧桐雨》、《墙头马上》等十五种。此外,更有词集《天籁集》二卷(收入《四印斋所刻词》及《九金人集》)燕京大学《文学年报》第一期有苏明仁先生《白仁甫年谱》,铺叙其生平甚详,兹更参以所见,略述其行谊如次:

《录鬼簿》:“白仁甫,文举之子,名朴,真定人,号兰谷先生。赠嘉议大夫,掌礼仪院太师。”范本掌礼二字作太常卿。文举,金枢密院判官白华字。华,《金史》有传,贞祐三年进士,与元好问相交好,《遗山诗文集》中,投赠之作甚多。又《善人白公墓表》(卷二十四)乃白华之父,即仁甫之祖。华为当时文坛耆宿,曾受赵秉文知遇。仁甫弟恪,字敬甫,袁桷《清容居士集》《朝列大夫同佥太常礼仪院事白公神道碑铭》(卷二十七)备载其事迹。唯碑铭谓文举四子,而《天籁集》孙大雅序则称三子,仁甫其仲,柯劭忞《新元史》《恪传》采袁说。遗山《善人白公墓表》记善人之孙:“男孙五人:曰嗣隆,以荫监荣泽酒;曰忱,曰恒,皆习进士;曰常山,曰中山,皆尚幼。”表作于蒙古宪宗元年,时仁甫已二十六岁。忱、恒二名,其一必为仁甫。仁甫为初名之字,后更名朴,字太素。《天籁集》王博文序:“太素名朴,旧字仁甫,兰谷其号云”可证。按《金史》《华传》,及袁氏《敬甫墓表》,白氏本河曲隩州人,白华始移家真定。据王博文《天籁集序》,仁甫幼年,值金室破灭,父出亡于宋,因抚养于元遗山家。遗山子畜之,尝患疫,遗山抱持六昼夜始痊。稍长,受律赋之学,号后进翘楚。及父归,卜居滹阳,遗山每过,必问为学次第,尝赠以诗曰:“元白通家旧,诸郎独汝贤。”滹阳即真定,时为史天泽所据,俨成半独立状态,文举为其幕客,金源遗老,多赖保全。史好学,故学者尤多从之。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忠武史公家传》:“北渡后名士,多流寓失所,知公好贤乐善,皆来游依。”盖实录也。律赋之学,殆所以应试者,与遗山《善人白公墓表》所记习进士之言合。蒙古初废科举,然金之遗民犹保留旧风,仕宦子弟相沿不辍。蒙古宪宗二年,仁甫二十七岁,是年冬,游顺天(今保定),《天籁集》《垂杨词》序云:“壬子冬,薄游顺天,张侯毛氏之兄正卿,邀余往拜夫人,既而留饮撰词。一咏梅,以玉耳坠金环歌之;一送春,以垂杨歌之。词成,惠以罗绮四端。”张侯毛氏夫人夫人当即万户张柔夫人毛氏,与其妹乔氏,共有才媛之誉。夫人父毛伯朋,与遗山岳父毛端卿同族,见遗山《潞州录事毛君墓表》(文集卷二十八)。又卷四十《毛氏家训跋语》云“公夫人为予姨”,亦可证。正卿,恐即“潞州墓表”中所云“子居正,忠显校尉魏县五星镇酒官”,正卿其字也。又据《遗山集》,遗山晚年居山东冠县,受东平万户严实之庇,曾招仁甫赴冠氏(即冠县),约在赴顺天之前二年,仁甫二十五岁。大抵三十岁以前之事迹交游止此。自宪宗七年遗山没世之年,迄世祖至元十年,仁甫三十至五十间,事迹湮没不明,或亦寄史天泽部下。王博文《天籁集序》,中统初,天泽荐仁甫于世祖,谢不就,可为旁证。又集中《春从天上来》序:“至元四年,恭遇圣节,真定总府请作寿词”,及《水龙吟》序“送总帅镇西川,时方混一”,皆可表示仁甫与史帅之关系。其后,天泽任江淮诸翼军马经略使,守备南境,压迫宋疆,仁甫有《壬戌秋泊鸳鸯滩寄赠》之作;鸳鸯滩当是南中地名,壬戌已中统四年矣。至元十三年,仁甫五十一岁,《沁园春》序:“至元丙子,予识道山于九江”,知此时已在江西。《满江红》序:“题吕仙祠飞吟壁用冯经历韵”及“用前韵留别巴陵诸公,时至元十四年冬”,则翌年又至巴陵。《夺锦标》序:“庚辰卜居建康”,时为至元十七年。《天籁集》孙序:“徙家金陵,从诸遗老放情山水间,日以诗酒优游”,可见其在南京之生活。《永遇乐》序“至元辛卯春二月三日同李景安提举游杭州西湖。”至元二十八年,六十六岁,至潍扬。直至成宗大德十年,八十一岁,尚健在。其子孙从此定住江南。孙溟,字子南,居姑孰(今安徽当涂),——见《天籁集》孙序——后移六安。(《天籁集》朱彝尊序。)苏氏《年谱》谓仁甫八十七岁北归,殆误以前引《垂杨词》序“壬子冬,薄游顺天”为仁宗皇庆元年,致有此失,实则白氏北归与否,盖不可知,其南游,无非出于为远征军吏作幕。世祖至元十二年收江西,十三年收湖南,同年陷临安,仁甫居九江、巴陵,悉在军事成功后一年,即此可知。是时南征诸将甚多,幕府诸文士羡江南景物,多买田宅,为终老计。此节容后细述,白氏亦其一耳。(原文如此,当为:为终老计,白氏亦其一耳。此节容后细述。)白氏不特家世清华,所交游亦皆一时名辈,如卢疏(前作疎)斋(挚)、杨西庵(果)、胡紫山(袛遹)、曹光辅(元用)等,皆《录鬼簿》中尊为“前辈名公乐章传于后世者”(卷首)。卢挚之妹为仁甫弟敬甫夫人。至于杂剧作者,若李文蔚(作《燕青博鱼》,真定人,江州路瑞昌县尹)亦与相交。教坊倡伎,青楼歌女,更多以获交于白为荣。《天籁集》中,赠此辈篇什不少。仁甫逝后,以子孙贵显,赠“嘉议大夫太常礼仪院大卿”。《录鬼簿》两本所记皆略有譌误;考《元史》《百官志》,太常礼仪院,武宗至大元年以后设;嘉议大夫,正三品散官。

《四库总目提要》评白词云:“清隽婉逸,韵谐意惬,可匹玉田。”足见激赏。是故无论举家世、交游、学养、诗赋文笔,白仁甫在元曲作家中,均可居名士首席,在初期北曲作者中,堪称白眉者。

次于仁甫之名士,则有侯正卿、史九散人等,其声价虽不能于白氏抗衡,要亦词林杰才。《录鬼簿》:“侯正卿,真定人,号艮斋先生,作《授鞭和袖挽丝缰,有良夜迢迢露华冷黄钟》行于世。”杂剧则有《燕子楼》一种。按,《良夜迢迢黄钟》,见《梨园按试乐府新声》;又同书《暮云楼阁景萧疏》《双调风入松》一曲,《词林摘艳》亦署侯名。《太平乐府》更收《客中寄情》《菩萨蛮》一套。

侯氏精《易》学,有《大易通义》一书,朱氏《经籍考》注“佚”,袁桷《清容居士集》载此书序文(卷廿一)。正卿,名克中,亦见序中。“幼丧明,聆群儿诵书,不终日,能悉记其所授。稍长,习词章,自谓不学可造诣。既而悔曰:吾明于心,刊华食实,莫首与理,理以载道,原“易”以求,则为得之。于是精意读《易》,旁通曲会,参以己见,而名之曰“通义”,思深而识幽,据会提要,盖将为程子之忠臣,仿文公以入夫邵子之室,非潜心尊闻者不能也。今年逾九十,康色未艾。……郭侯俾叙其书,将入于梓,不让而为之序焉。”由此序,可以略知侯氏生平。郭侯,字文卿,《新元史》有传,名郁。《清容居士集》:《有元故赠中宪大夫中书吏部侍郎骑都尉陈留郡伯郭公神道碑》云:“大德十一年,桷再入翰苑,郭侯郁文卿,时为浙江行省都事,获缔交焉。见其受《易》学于侯先生。”则侯为郭郁之师。《大易通义》刊行时,侯年已九十余,依此推算,其生年当在金宣宗初,较白仁甫早十年。除《大易通义》外,更有《艮斋诗集》十四卷,全书尚存,乾隆《四库全书》收有汲古阁旧藏元刻本,近收入商务《影印四库珍本初集》。由此集不难窥知其交游;所与赠答,如史丞相(天泽)、姚左辖雪斋(枢)、廉平章(希宪),皆一时巨公;阚彦举(举)、徐中丞子方(琰)、张梦符侍郎(孔孙)、胡绍闿提刑(祗遹)、姚翰林端甫(燧),皆当日名士。其幕游踪迹,亦遍南北。诗集中有《汴梁元日怀亲》、《汴梁即事》,皆在北之作;《予客姑苏王御史持李鹏举书至》、《姚翰林端甫过姑苏访予》、《与诸相宴西湖》、《钱唐春日》、《钱唐即事》、《钱唐客怀》、《杭州火后连雨》、《潭州病后登天庆观阁》等篇,为南游之作。

侯氏与白仁甫兄弟互有交游。集中如《白敬甫经历有蜀中之行》七律一首,《答白仁甫》五律一首,均记彼此交谊者。《四库提要》论正卿诗以为颇近“击壤”一派,多涉理路。唯抒情赋景,时亦足资讽咏。其集中《自怜》一题七律用谐音格,殊为创体,盖不无杂剧散曲音律之影响。

三十年来百自由,自怜疏略乏嘉猷。湖山落魄林和靖,乡里蹉跎马少游。

人笑鲲鹏同斥鷃,道观天地同蜉蝣。几时还却儿孙债,江北江南汗漫游。

名士中第三,当数史九散人,《录鬼簿》:“真定人,武昌万户。”天一阁本则称为史九散仙,剧本有《庄周梦》。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有《九公子画像赞》(卷六六),知为史天泽之子,赞题记云:“史开府子,名庄,喜《庄》《列》学,屡为万夫长,有时麻衣草屦,以散仙自号。”同书《忠武史公家传》,记其为天泽次子,前新军万户。天泽生金章宗泰和二年,假定生次子时,年已三十,则当在金之末年,约与白仁甫同辈,王恽集卷十九有《挽史九万户》诗,称其“半生希古”,或中年而亡,则应在世祖至元中叶。

史虽武将,而好道家,由其自号及王氏像赞文中可知。兹更引王氏集中《赠九万户》七律一首为证:

昂藏野鹤谁能驯,泽雉虽美终无神!一篇秋水江海阔,两袖醉墨云烟春。
猿翁学剑事迹秘,兰舌解纷词调新。万事人间归一噱,双旌烛影见来频。

其采取庄周故事为剧材,自亦有其人生观之背景在。《庄周梦》,有虞山钱氏旧藏写本,近收入《孤本元明杂剧》。唯文辞轻浮,论者多疑非原作,其第二折插南曲《柳摇金》四支,尤足征其曾经南人窜改。

上述三人,皆素有声华,受社会崇敬之名士,固无论矣;自余诸子,亦不尽如王静安先生所云:“名位不著,比于倡优”者。故举数人:如梁进之(范本作退之),有《进梅谏》、《于公高门》等剧,所附贾仲明挽词有“行文高古尊韩、柳,诗宗李、杜流,填词休、苏舞、秦周”,是亦有名文人也。又如《东山高卧》、《倩女离魂》作者赵公辅,平阳人,为儒学提举。考平阳为金代出版业中心,金刊本《尚书注疏》即刊于是。元初,宰相耶律楚材于此置经籍所,盖一文化要地。《元史》《世祖纪》,中统二年从王鹗请,选诸路博学老儒一人为儒学提举,由此皆可证赵氏之学养与声望。又如范本所记,“高文秀,东平府学生员,都下号小汉卿。张时起,东平人,府学生员。”考元遗山《东平府学新记》(文集卷三十二)谓衍圣公孔元措婿,万户严实子严忠济于此创建学校,俨为北方礼乐所系,《元史》《乐志》,世祖时制定礼乐,所取资乎此,故东平府学生员实与他处生员不可并语。又《燕青博鱼》等剧作者李文蔚,前记与白仁甫相交,曾为江州路瑞昌县尹,想亦一时名士。贵介公子,除史九公子外,犹有姚守中,曹本《录鬼簿》:“洛阳人,牧庵学士侄,平江路吏。”牧庵学士,翰林学士姚燧,亦即开国功臣姚枢之孙,唯二姚传中不见守中之名,为可憾耳。《太平乐府》收其《羊诉冤》套数,奇突恢诡,颇受称赏。上述诸子,虽行谊不甚传,要非倡优之比。况《元史》疏略,即有名之士亦多不传,恐《录鬼簿》中没二不彰者尚不止此乎?(虞集《道园学古录》卷五《田氏先友翰墨序》谓国初在野事迹,多简册无征。实则不之在野,在朝者亦资料极少,往往在本纪中活跃之人物,均不立传,此可覆按者也。)

前期作家,多有名士,更有旁证:

一,由散曲作家证之。杂剧与散曲,一方假托他人,歌于舞台;一方自抒胸臆,与传统诗词相续。此特性质之异,形式实全相同。元初散曲作家固多名士,《录鬼簿》卷首列“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一项,列举散曲作家,自元初功臣刘秉正(太保刘公梦正)以下,网罗全部名士,杂剧作者,如关、马、郑、白,皆擅散曲;身份虽有朝野之分,教养盖无二致。白仁甫、侯正卿皆能散曲,此其征矣。

散曲之尤恢诡者,其内容与杂剧相去不过一间。如前述姚守中之《羊诉冤》,杜善夫之《庄家不识勾栏》,皆其著者。姚为姚枢之孙,上已述及。杜名仁杰,字善甫、善夫、仲梁,(见《元遗山集》、《山房随笔》诸书。)《录鬼簿》称为杜善甫散人。《道光长清县志》引旧志:“字仲梁,号止轩,一字善夫,长清人,德行文章冠冕南北。元世祖闻其贤,与大臣议,以翰林承旨授公,累徵不就,乃优游于灵岩、五峰两名胜而终焉。武宗追谥文穆。”《元遗山集》廿九《麻杜张诸人诗评》,即指金遗民麻革张澄及仁杰,蒋子正《山房随笔》亦著其事迹。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有《挽杜止轩徵君》七律三首,其一云:

一代人文杜止轩,海翻鲸掣见诗仙。细吟风雅三千首,独擅才名四十年。
剑在不沉冲斗气,神游多了假山缘。老夫未觉斯文丧,齐鲁诸生有正传。

则杜固遗老而兼大名士也,乃有极通俗恢诡之曲文,虽不作杂剧,相去几何乎?

二,以诸宫调作者徵之。诸宫调起于宋,实为与杂剧同形式之歌曲,不过彼为代言体,此系叙述而已,近日学者咸认为是杂剧之母胎。元初名士,擅诸宫调者,如商衜之《双渐小卿诸宫调》,亦见于《录鬼簿》“前辈名公乐章传于世者”项下,称“商正叔学士”。王国维先生校注引元遗山《曹南商氏千秋录》(文集卷三十九):“衜字正叔,滑稽豪侠,有古人风。”其兄衡,字平叔,金亡,殉国,遗山为作墓铭(文集卷二十一)。衡子挺,字左山,仕元世祖时为重臣。苏天爵《名臣事略》有参政商文定公,即挺也。是则以门第论,商氏不在白氏之下。其为名士,殆不容疑。《太平乐府》收杨立斋《鹧鸪天哨遍》,序云:

张五牛、商正叔编《双渐小卿》,赵真卿善歌,立斋见杨玉娥唱其曲,因作《鹧鸪天》及《哨遍》以咏之。

《双渐小卿》盖民间传说之恋爱故事,为当时流行歌曲最易取材者,犹之今日梁山伯、祝英台。杨玉娥为是时名妓,《青楼集》云:

赵真真、杨玉娥,善唱诸宫调,杨立斋见其讴歌张五牛商正叔所编《双渐小卿恕》,(此字疑当作怨,王世贞《艳异篇》引此书亦作恕,故仍之。)因作《鹧鸪天》《哨遍》《耍孩儿煞》以咏之。

张五牛,见《梦梁录》卷二十:

绍兴年间,有张五牛大夫,因听动鼓板中有太平令,或赚鼓板,即今拍板大节抑扬处是也,遂撰为赚。

是张盖南宋初之民间艺人。商氏之作,乃就张作改编者。然于此益见元初名士之接近民间文艺矣。

三、以明太祖子宁献王朱权《太和正音谱》之说徵之。

杂剧,俳优所扮者,谓之倡戏,故曰勾栏。子昂赵先生曰:“良家子弟所扮杂剧,谓之行家生活;倡优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良人贵其耻,故扮者寡,今少矣,反以倡优扮者谓之行家,失之远也。”或问其何故哉?则应之曰:“杂剧出于鸿儒硕士、骚人墨客所作,皆良人也,若非我辈所作,倡优岂能扮乎?推其本而明其理,故以为戾家也。”关汉卿曰:“非是他当行本事,我家生活,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子弟所扮,是我一家风月。”虽是戏言,亦合于理,故取之。

杂剧不特为鸿儒硕士、骚人墨客之所作,且由良家子弟参演焉。

四、以《录鬼簿》中俳优作者徵之。曹本《录鬼簿》,置“俳优兼作者”于上卷末,不与其他作者相混。共有“赵敬夫(彰德人,教坊官)、张国宾(彰德人,教坊勾管)、花李郎(刘要和婿)、红字李二(京兆人)”四名。此种著录方法,《太和正音谱》袭之,而序曰:“娼夫不及群英四人,共十一本”,以示与“群英所编杂剧”有别。并引赵子昂语曰:“子昂赵先生曰:娼夫之词,名曰绿巾词,其词虽有切者,亦不可以乐府称也,故入于娼夫之列。”考绿巾,《通制条格》卷九“至元八年正月,中书省照得,娼妓之家,多与官员士庶同着衣服,不分贵贱;拟将娼妓各分等第,穿皂袗子,戴角冠儿,娼妓之家长亲属裹青头巾,妇女紫抹子,俱要各各穿戴,仍不得戴笠子,穿金衣服,骑坐马匹。”《元史》《顺帝纪》至元五年十月壬辰条略同,此优人之作名曰“绿巾词”之由来。按子昂为元初人士,则绿巾之制,元初或已有之,既俳优有异于群英,群英自必为知名儒士矣。由此,吾人可以约略断定,即杂剧中多著鄙俚之词为后人讪笑如关、马者,实亦名士,而非比于俳优者。汉卿传记不详,杂剧之外,犹有少数散曲流传。《青楼集》朱经序曰:

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乃嘲风弄月,流连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三君之心固难识也。

以关与杜善夫、白朴并论,可见其身份。又前引《太和正音谱》之论关氏云:“他不过为奴隶之役,供笑献勤,以奉我辈耳”云云,亦可见其自命不凡。第其人或专以杂剧鸣,观传世剧本达六十余种可知,而亦因此掩其生平。元剧行家多以汉卿为绰号,如高文秀呼为“小汉卿”,沈和甫呼为“蛮子汉卿”,是汉卿已为元曲之代表作家矣。至其官阶,按《录鬼簿》,止于太医院尹,固系末秩下僚,世所以贱之,此或一因欤?

马致远,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碑阴先友记》:(卷五十九)“马寅字致远,许州人,性雅重,嗜古学,恬于仕进。”唯此恐系另一人,与东篱行谊不甚合。马氏颇自伤蹉跎,《太平乐府》所收《蟾宫曲》可证,盖一不得志之名士。其杂剧多与俳优合作,如《黄粱梦杂剧》,曹本《录鬼簿》云:“第一折马致远,第二折李时中,第三折花李郎学士,第四折红字李二。”范本,二、四两折作者颠倒。据此,马氏身份不无可疑。唯杂剧因演出关系,虽脚本出于文人,常须优人为之订补;亦有出自俳优,而文人代之润色字句者;白氏此作,固不足以限定其身份,至少其本身不入于《绿巾词》之列也。

上述四事,虽不能直接证明元初作家均系名士,然可以证明王静安先生“此外杂剧大家,如关、王、马、郑等,皆名位不著,在士人与倡优之间”一语尚有商榷余地也。

元曲之美,在其锻炼俗语入文,倘非对诗词有根底者,亦不能辨。如马氏《汉宫秋》沖末呼韩邪单于所唱定场诗,固一极有素养之诗词也。

氈帐秋风迷宿草,穹庐夜月听悲笳,控弦百万位君长,款寒称藩属汉家。

此岂俳优之流所能吐属邪?定场诗者必须切合其人其事,不文者常取成作以塞责,此则不然。臧晋叔《元曲选》本如是,即较臧更早之顾曲斋本亦如是,可见其未经他人删改,乃马氏原作,作者诗文修养固直接可以反映于剧曲辞藻也。夫杂剧乃俗文学,先之者为金之院本、宋之初宫调,更早则为敦煌佛曲变文。然彼之艺术技巧往往均极幼稚,《董西厢》虽有称于时,然恐已经多人修改,非金时诸宫调之旧,观《刘智远诸宫调》之幼稚可为旁证。元曲文字所以呈突飞猛进之变化而与唐诗、宋词并称者,其间自然有作者技巧之关系,但先乎此之民间文艺,不出于民间艺人之手,而由士大夫儒士参加创作,故作品形式突然改观焉。

至于元初名士何以独好剧曲,信如王静安先生所云:“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及臧懋循《元曲选》序,均谓蒙古时代,曾以词曲取士,其说固诞妄不足道。余则谓元初之废科目,实为杂剧发达之因。盖自唐、宋以来,士之竞于科目者,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一旦废之,彼其才力无所用,而一于词曲发之。且金时科目之学,最为浅陋,(观刘祁《归潜志》卷七、八、九数卷可知)此种人士,一旦失所业,固不能为学术上之事,而高文典册又非其所素习也,适杂剧之新体出,遂多从事于此,而又有一二天才出于其间,充其才力,而元剧之作遂为千古独绝之文字。”考元废科目,事见《元史》《董文忠传》及《杨恭懿传》,兹不具引。其原因,则世祖认科目徒能诗赋空言,无裨实政,金之亡国,全由乎此。盖金虽女真,至末期已完全汉化,王恽《大全文集》《题泰和名臣碑后》云:“金源肇迹海东隅,奄有绵区亦壮图,最是泰和嘉靖日,朝廷纲纪尽文儒。”自注:“为当时自宰相至椽史全用进士云”。泰和,金章宗晚年年号。又如苏天爵《滋溪文集》《元故徵士赠翰林学士谥文献杜公行状》亦云:“金之末年,河朔俶扰,时金将亡,儒者犹习文辞,为进取计。”观夫白仁甫于金亡后犹事律赋,斯可知已。士既蕴才不用,转而玩世不恭,亦系恒情,故元曲作者多以善謔或诙谐称,如前举杜善夫,即其著者,元末戏文《宦门子弟错立身》有云“你课牙比不得杜善夫”,可见一斑。此其所以有庄家不识勾栏之曲也。《青楼集》以杜、白、关并举,孙大雅称白“玩世滑稽”,元遗山称商正叔“滑稽豪侠”,不特足以代表作者之性格,抑且足以说明作者之环境。元初作家多入军阀部下为幕僚,生活之苦难可想。在此物质精神两重不得志之下,其走入玩世滑稽,乃极自然之现象也。

唯于此不得不论者,则书生纵不得志,何遂非钟情剧本不可?试观南宋亡国诸人,皆以诗词自遣,极少为剧本者;虽王氏以学人不学解之,金末儒生,多为诗赋,乃是事实,何致非高文典册不可?以鄙意揣之,将不出下列诸因,此则可以补苴王氏之说也。

一、演剧之风在当时最为流行也。此事论者已多,不烦喋喋。剧曲之发展,自宋、金以来,渐达成熟之地步。而元以外族人入主,又极爱好此易于了解之文学。因之,上自宫廷,下逮民众,无不乐此不疲。胡祗遹号称道学,而有与女优通款曲之书翰;侯正卿“易”学名家,亦写出风流香艳之《燕子楼》。儒风不能免俗,在涅必将成缁,此其验矣。

二、当时环境充满对传统之反抗。蒙古以异族入主,对中国传统,诸多不能接受,又以压力迫使改观。一方面则中国人饱受外夷之蹂躏,更充满反抗之心情。此双方皆有对当前现状表示不满之意愿,故蒙古时代,可谓一弥漫反抗空气之时代。就学术论,李治之数学,郭守敬之历学,皆前此未有者。以伦理观念论,在蒙古统治下,当然亦有若干之改易。民间演剧之兴起,或即民众力量之一种表示。观元曲中,有不少寓讽刺之意者。儒者本不重曲文,然在大转变中,遂亦脱去其传统之外衣,接受新文学体制。可异怪者,此乃外族统治下相同之现象。金时文人,对曲文之关心,即远逾南宋,金亦一外族也。受此积习之熏渐,再加新时代、新思潮之冲激,于是文人不特欣赏曲文,关心曲文,且进一步而创作曲文焉。

关于初期作家之年代,尚有争论。关汉卿,据《太和正音谱》称“初为杂剧之始”,当属最早作家。《录鬼簿》只称其官阶为太医院尹,未著朝代。蒋一骙《尧山堂外纪》卷六十八谓:“金末为太医院尹,金亡不仕。”元末诗人杨维桢《宫词》:“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铁崖乐府》卷十四)皆谓为金太医院尹。又如王实甫之《丽春堂》杂剧,最后有《太平令》:“……大筵会公卿宰相,早先把烟尘扫荡,从今后四方、八荒、万邦齐仰,贺当今皇上。”吴梅《顾曲麈谈》以为当指金帝,则此剧作于金世。王氏《宋元戏曲史》断定,《录鬼簿》上卷作者,其年代当在太宗取中原至世祖统一之初。对此提出异说者,为胡适之先生。燕大《文学年报》第三期《再谈关汉卿的年代》一文称《阳春白雪》收关氏小令《大德歌》,其词曰:“吹一个,弹一个,唱新行大德歌。”大德乃元成宗年号,足见关氏至大德间犹健在。由此上推,其生平当在公元一二三0年顷,即金哀宗正大七年,至早亦不得过一二二0即金宣宗兴定四年。如是,则金亡时,关年才十三四,《青楼集序》所说关已斋、白兰谷皆“金之遗民”一语,殊无从谈起。白氏尤幼,不过七八岁耳。胡氏更据范本《录鬼簿》上所附贾仲明挽词,证明所谓初期作家,不过元成宗元贞、大德间人,实较一般所推者为迟。贾挽词于作家如赵明道、赵公辅、赵子祥、狄君厚、李时中、顾仲清、张国宾、花李郎诸人,皆曾提到元贞、大德。(词赘不具引)可见元贞、大德乃元剧最盛之时,关马之家,亦皆此际作者。要之,王说谓在至元统一以前,胡说则在至元统一以后。此争论之焦点,在关是否为金之遗民,《尧山堂外纪》谓关为金太医院尹之说,未悉所据,王国维先生谓金无太医院,元始有之,则蒋纪不攻自破,唯谓大德歌作于大德之世,亦未全可信徵。大德或另有他解。(同报冯沅君即据此驳胡氏)考白仁甫生于金哀宗正大三年,已有确据,《青楼集》朱经序:“金之遗民,若杜散人、白兰谷、关已斋辈”云云,以关与白并提,其年齿恐相去不远。二人均未仕金,称遗民者,以其以遗民自居也。胡氏所推关之生年,与此无甚出入,故胡氏所论关氏在金时无作品,当属可信。即王实甫之《太平令》,亦不得骤断为颂金。曲文中此种颂祷之词,皆无定指,不过颂扬时政,以取当局之欣悦而已。唯胡氏推论关汉卿至元贞、大德间始有作品流行,则未尽然。前曾举史九散仙,其人卒于世祖至元间,时已有作品行世。关、马之作,应在彼时早有流传;否则,元贞、大德间,关氏年逾七十,何壮年不为此,老年则一意为之,作品不下六十种均丽之晚年,亦不可通也。

由此,吾人可断知前至元之际,杂剧作品已成绩斐然。至元贞、大德,作者尤蔚兴。贾仲明者,据其所署《录鬼簿》书后识语:“永乐二十年壬寅中秋,淄川八十云水翁贾仲明书。”则其生年应在元末。夫以元初之人,对开国人物文献,犹多懵昧,彼明初之人,随意填附年号,要更不足论。挽词中大德、元贞诸语,不足据为可靠之资料明矣。

由王氏说,以为上卷作者,止于至元,亦未可信。《录鬼簿》刘唐条云:“太原人,皮货所提举,在王彦博左丞席上,赋博山铜细袅香风。”考王彦博即《元史》王约,文宗至顺四年卒,年八十二。刘氏即席赋曲,当在大德以后。然则,作家止于至元之说,岂可信乎?综合言之,《录鬼簿》上卷诸作家,远至生于金末之遗民,近则贞元(按贞元或元贞之误,恽)、大德盛时之作者,皆所包括。但此又有一问题,即下卷作者最早之宫大用,乃贞元(元贞)、大德间人,讵非冲突乎?钟氏注云:“先君与之莫逆,故余常得侍坐。”然则,宫大用固非直接与钟氏相知,不过与其父莫逆,故附于下卷耳。况如前所云,《录鬼簿》上下之分,不仅有关年代,更有关地域;上卷皆北人,下卷皆南人。时钟寄籍杭州(仍署原籍古汴、大梁),杂剧之流行,已自北而南,下卷所录,皆其所交接或闻知者,非如上卷所录,出于间接传抄可比,此尤不可不知也。以上论初期作家竟。


(原载1949年7月《国文月刊》第81期。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