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与侠
儒与侠
季用
《韩非子》五蠹篇及显学篇都说战国之世儒侠两种学派最风行,而“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大约说今日的话,就是耍笔杆与弄枪杆的。那个时候,枪杆阶级的代表者是墨家,墨子主张非攻,亦即专门打抱不平,为了实现其抱不平,就得蓄积自己的实力,以为“武装调停”的准备,所以当公输般为楚造云梯攻宋的时候,墨子就可以百舍重茧,一气跑到楚国去给楚王一个威胁。经过近人的考证,知道墨子的徒弟是有组织的,力量很雄厚,直如宗教团体一样。
儒家可就不然了,根据胡适之的考证,说儒即是濡、懦等字的同义,有濡滞、缓慢、懦弱之义,所以正考父鼎铭【1】才有一命而俯,再命而偻的话,充分表现了奴才调子。这话是否真实,先不必讲,儒者始终以帮闲的身份出现于历史之中,则是事实。
可是皇帝们也正因为这个看不起儒生,秦始皇比较不懂政治手腕,把那群貌为儒生而行同方士的怪物,弄到骊山之下,一下子坑了,惹得物议沸腾,成为千古罪案;汉朝就不然了,有了叔孙通这种鲁国的圣学传人,当然把知识分子的心理研究得万分剔透,与其用快刀子杀,不如用麻醉剂,于是一个太学博士,就够刘歆之流拼了命去争,一个徼辟考试【2】,就可以使董仲舒之流,献出其三年下帷的心得。好比丢下一块肉骨头,百犬摇尾,狺狺而争,真乃可笑可怜,试问宋元以来的科举功名,与此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方法更严密、罗网更普遍罢了。
儒者为了要表现自己,当然得排除“侠”,董氏之罢百家尊儒生,便是一个撒手锏。汉初尚有肝胆照人的游侠者流,如朱家郭解,对于刘邦创业,不无小补;但到武帝时,就把他们全部诛除,这样一来,,天子万年,没有什么可以顾虑了,可是国家的元气也从此大受斲丧。
人类在未达到大同世界以前,总需要一种对立的安定,也就是说,社会上能够有多种力量存在,可以互相牵掣监视,必可以减少若干黑暗面,我们看《三侠五义》之类的小说,觉得很过瘾,正代表了社会上缺乏了这些杀贪劫赃偷富济贫的壮士,《水浒传》在社会上有那样的魔力,也是由于此理,看《荡寇志》便觉得充满积郁,一点道理都没有了。儒者虽然在社会上窜取了独占的地位与势力,却往往被人民所鄙弃,不如侠客受人民欢迎,此无他,正因儒家自己的表现,处处走向没落的缘故。
孟子歌颂汤武,而骂桀纣为一夫,也未尝没有侠的意味,只是传统的学派相争之见,常常把真理的光明面阻暗,于是杨墨之说,遂大受排斥,后人不知发扬其革命思想,却专拣皇帝欢迎的尊君之说来嚼个不休,可谓岂有此理之至!积之既久,到处都是濡滞懦弱的儒,不再看见刚强奋发的侠,君主与人臣沆瀣一气,再加上宦官外戚,一定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历史上事实是不遑枚举的。似乎从前胡汉民先生曾作一文,谓中国有儒而无侠,是思想上一大缺点,今日视之,岂不令人重有所感乎?人民的苦痛,总要找一个机会发泄,如果平常能零零星星地解决,或者不至于像山洪溃堤,一发而不可遏,这也就是釜底抽薪的办法。所以在民间充分发展侠的精神,(可不是《峨嵋剑侠传》那种,请勿误会!)在读书时多培养学生的正义感,也许是七年之病中的三年之艾【3】吧?
纪英楠注:
【1】 正考父,春秋时期宋国大臣,相传是孔子的祖先。历仕三朝,在家庙鼎上的铭文中说自己“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偻、伛、俯意为低头、曲背、弯腰俯伏,意思是自己虽多次被任命为高官,但一次比一次更谦恭谨慎。
【2】 徼辟,即徵辟,是汉朝选用官员的方法。由皇帝或官府徵召若干人入朝,回答皇帝或官员提出的国家治理、政府工作方面的问题,根据每个人回答的情况任用。董仲舒是儒家学者,为了专心钻研儒家经典,下帷(帐幕)三年,足不出户,在徵辟中用儒家学说回答汉武帝的提问,获得官职。
【3】 七年之病,三年之艾,出于《孟子》,七年之病指积久难愈的重病,三年之艾指能治重病的积蓄三年的艾草。
(原载《申报》1948年5月15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并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