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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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之间

纪果庵

这题目有点像电影名字,但是我先声明,绝不是在讲什么有罗曼斯故事,而且要说几句不甚中听的落伍话。

自人类有历史以来、约及四五千年,自有人类以来,则至少五十万年,这真是一个悠长的进化阶段,再过二千年,人类文明究竟要到什么模样,自然难于推断,就是现在与人类血缘相近的动物,如猩猩猴子等,要等到它们进化成为人类,在生物学上虽是必然的事实,可是在时间上简直成为不可能似的渺远,生物的事情太难明白了,我到底想不透为什么别的东西要进化成为人,中国的传统儒家祖师孟子说: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似乎庶民也就是禽兽,那么,即使进化成了人形,也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庶民而君子,才有点意味。不然像孙悟空被灌口二郎迫得没办法一般,变成一座庙,而将尾巴竖成的旗杆立在后边,难免被人说一声:“这孽畜原来在这里!”那还不如爽爽气气的本来面目讨人喜爱些。

但是所谓君子又是怎样的呢?与孔孟年代相并着的老子,已经在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了!到庄子便更把制礼作乐的圣人轻薄一番,以为是给胠箧的强盗帮凶。浑沌被凿而身死,好像人不如兽。作哲学史和思想史的教授们,总是要说什么时代背景,使人不得不走入悲观厌世之途,我们所要读的,不是某一个时代单独的问题,所以对于这些话不去提他。现在打算提出的问题,就是进化一事,究竟是走向人还是走向兽?也可以说,人与兽到底那种是进化的?

在小学时读童话《两条腿》已经知道人是战胜禽兽的了,历史教科书和鉴略等,更早告诉我们古人如何开天辟地构木为巢诸事,及读古文,《原道》中乃大畅其意曰: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亡,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倦怠,为之刑以除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如古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喜欢近代《天演论》的朋友,有一肚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头脑的,对于这话颇加赞佩,以为赫胥黎之徒,我国又是古已有之了,这比专门欣卖(校注:疑为赏)韩文气势者乃另一看法,不可不认为有道理。但此地所说的圣人战胜了有羽毛鳞介以及爪牙的物事,大致也还是物质的战胜耳。况既战胜禽兽以后,仍然还要甲兵城郭,这回不是防备禽兽,却是防范同样的也会打禽兽的人了。到这时候,刑政教化都失了功用,必须以较爪牙更厉害的甲兵,较鳞介更坚牢的城郭应付不可,此足可证明人类在没有战胜禽兽以先,是比禽兽柔弱,等到战胜以后,又比禽兽加倍野蛮,好像无论前后,都尚不如禽兽高明,至少在禽兽是有一种适可而止的自卫与攻击,不像人们之得寸进尺的无厌也。

自城郭甲兵再进一步,即是近代的立体战争了罢?飞机坦克,乃使人更无所逃于城郭之间。伞兵潜艇之外,今日阅报,乃更有飞达一万五千米高度的飞机,说是听不见声音,看不见颜色,人们只有哑叭一样在等待着忽然而来的炸弹!于是又发明了用无线电听音探行踪的办法,且发明后者的,也就是前者的创造人,这种矛盾,似乎在兽界中尚付缺如。记得周作人先生曾说,自爪牙进至飞机大炮,实际上即等于爪牙的伸长加强,故与禽兽比、只是程度之别,而不是本质之别,这话说得很透澈,韩退之的讲法可以休矣。我们试想想看,现代人除去杀人的方式与数量上较野兽大为进步外,终于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在森林里埋下一万几千人,或是用非刑拷打迫人口供的事,野兽会作出来吗?英国哲人霍布士说:“人与人相遇如遇狼”,实际比拟还是不恰当的,狼就是狼,见了人也仍是狼的狰狞面孔,而人呢,则自古已有口蜜腹剑的讲法,现在更其扩大起来,昨天是同盟的,今天就骂你是混帐王八蛋了,也许骂都不骂,而是大炮与飞机之来临。有很多人在慨叹着人心的堕落,比如看见囤货的老板一定骂“奸”商,但我想似宜原谅,因为先要看看近代的国家道德如何,政治道德如何,再说到私人尚不迟;古人说的草上之风必偃,今人就在伟大的时代巨轮下,不容有个人的存在,然则奸商亦时代之赐也,于人何尤!不会作奸商的人,毋宁说是不能应付时代,理当作时代的遗弃者,更不必自怨自艾耳。唯克鲁泡特金却分明费了毕生力气在证明其生物互助的原则,事实上其他生物即使不像北极驯鹿以及蚁和蚜虫那样互助,倒也未尝相残相害如人之甚,所以克君本意在提倡人类互助以打倒赫氏天演说者,正病其将人类的价值地位估计得比兽类高,他以为似应不成问题,殊未知乃大成其问题,这要算克氏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的地方。

可是人类依然有其骄傲者在,那是什么?就是所谓“精神文明”。

然精神是怎样的呢?精神不也还是在物质上表现吗?外交官穿上大礼服,周旋揖让,这便是睦邻之礼;男女结婚,必须有证婚人介绍人,有仪式有证书,这既是礼又是取信。把赈米或稀饭散给三天没有填肚子的贫民灾民,这是仁;取予要有界限,打倒贪污,这也是叫做义。凡此种种,兽界亦复用不着。蜜蜂和蚂蚁虽然过着群居生活,尚不闻有外交,群居而比较高级的兽如象,狮子等亦同。人类的礼仪确是完备多了,除去家庭中有三百三千的礼仪威仪外——很不幸,这已经被谥作吃人的东西了——国与国之间,还有这些勾当。但随之而起的就是远交近攻,近交远攻,以夷制夷诸种,那么,外交的目的是为交,抑是为战,似须细细估计。至于男女的关系,纠纷之久与多,恐为任何问题所不及。别的都不怨,只怨人类的性欲,何以必须进化到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地步,以至为了Libido的缘故,剩余精力,不得发泄,非寻一条出路不可。无怪乎精神分析家佛罗特(注1)把无论什么犯罪的责任都放在生殖机关上,老实说,这真是我们四肢百骸中最难安排的所在,别的器官都是个体的,冷了穿上,热了脱下,饿了便吃,饱了便屙,与其余的人不发生关系,可是生殖就不行,它的作用是放射性的,非向别人身上取得解决不可。不过在这里又要弄明白,所谓解决,并不是真的生殖,又只是欲望。把生殖的必需功能,升华为纯粹无功用的情欲,随时随地要发泄,这便是人类比其余生物进化的地方吧?阿猫阿狗的性交期是有定的,虽然儿子可以同母亲配偶,可是也不像人类会发生严重的血缘问题,(人类不也照样“聚麀”吗)那大体还是因为他们的生殖不用人工节制,而有自己的天然的节制之道。有人说:“Civilization is Sypilization”“文化即梅毒”,诚可谓苛谑,然其他生物固不会闻有梅毒之说,则梅毒纵不能代表全部文化,至少可以说是“文化的病症”。且把金钱来购买爱情的卑污举动在动物中也没有,强有力或长得美丽的雌雄性固然占上风,不是强有力的怕也可以有他的对象。我们这里岂只娼妓的存在,是专为零星出卖爱情,为泄欲机器,就是非娼妓与非嫖客分子,实亦有娼与嫖的因子存在着,有人拿港币二十万元的支票可以将文豪的妻诱走了,而硬说脾气不合,协议离婚;水浒传上小霸王周通一派抢亲的办法,在大都市里那一天没有,想来想去,倒还是如牛马犬羊之根本没有固定配偶省些烦恼与纠纷。报纸已经载着某国在极力推行人工受孕法了,我说这是人的兽化运动,兽化并不见得是退步,或更许是进步,因为我们对于人兽间的衡量已经根本变更了。前些时某杂志曾著论大骂文化病,——唯并非梅毒,而是指有了避孕药以后的男女间道德的堕落,事实上没有避孕药男女间的道德也并不高尚,倘非说高尚不可,只有男女性交在房中而犬羊性交在大街这一点,然不是我们的哲学革命家谭嗣同君曾说过性交大可为庙堂相见之礼的吗?则此种差异也仍是方式的而非本质的也。没有避孕药时,女人被遗弃的照样不少,这毛病的症结即在男女之间性欲与感情必须连为一谈,假定像阿猫阿狗似的,平常时候我们好只是好,绝对不会需要异性肉性体作箭靶子,到生殖期尽量生殖,也绝对不会需要避孕药子宫套之类的东西矣。最近听到的与看到的离婚之事特别多,有了两三个孩子的母亲竟会抛弃了丈夫和别人讲恋爱,而自己的丈夫也在同另外的女人有交情,古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的诗,但那是寡妇,又当别论;兽类根本没固定配偶,便谈不到离与不离,然则将男女关系看得松弛,又是返回兽类的象征。十九世纪以前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姻被目为野蛮,固矣,今日的合理改进,与野蛮又相去几何?向导社,雉妓拖客人,亦近代产物之一,不知理应归入“文明”否?古代一夫多妻,是同时的,现在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是迎新送旧先后交替的,此又方式之差而非本质之差,所谓进化,殆原当打折扣也。女人的事姑且不谈,且说说贫富现象。足以说明人不如兽者,以此问题为最显。这(校注:疑应为兽)没有私有财产,完全在原始斗争之下获得食物,但对食物的占有与储藏与人大异其趣,能长期占有或储蓄的事可说没有,即有也是劳动的结果而不是掠夺的结果。掠夺他人的工作结果而自己享受,所谓强盗或剥削阶级,兽中恐是很被鄙视的。唯人类中则可成功帝王、资本家、英雄,等而下之,犹不失为绅士,为强豪。不甘于被掠夺,或双方互相掠夺而起的争端,在私人是诉讼,在国家是战争,律师法官在争夺的尖端谋生活,而鞭子、冷水、嘴巴、拳头,牛马不曾一一受过的,人类反得“尝遍滋味”!像军火商人,素有“人命商人”之称,有人著为专书,暴露他们的功德,真是伟大到无以复加。中国历史四千年来,专家统计说终年不曾战争的,共不过四十天至六十天,近有“中国历代天灾人祸年表”,您如愿知其详,不妨查查,大概一定会使人感到头痛!我曾买到一部英文本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全史》,约十卷,后面附了很多照片,广漠荒凉的野地树木都被焚焦,却是从先的都市,砖石瓦砾的土堆,却是原来的医院,不啻读《桃花扇》余韵一出,令人酸鼻痛心,这都是文明的业迹!而相隔刚二十年,旧时的潮水又来了,劫火比那一次又大什百倍,我们将以二十卷以至三十卷的大书来记载它,说是伟大的时代,光荣的胜利;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胜利,Louis Fischer在《Man and Politics》一书中说一九二〇年英国带勋章的将士都把勋章擦得雪亮在街头乞讨,唱着战壕里面的胜利之歌,讽刺画者画出大炮肥了人瘦了的画面,此次或者因资源关系,连勋章也没的卖,唯有听其饿死耳。一千余年前诗人杜甫在作了《前出塞》《后出塞》的战歌之后,接着就来了连儿子都在战乱中饿死的遭遇,于是作风一转而为三吏三别北征咏怀等等,我很诧异为什么在这样胸胫寸断墟舍成灰的年头竟没有一个人对战争发出抗议,岂全世界的人都在大发“兽性心”而迷失平常叫得顶响的“人道”“仁义”“和平”等字样吗?抑还是要战争更残酷的继续下去,以便使“慈善”“人道”显示更大的作用呢?我们骂兽类是狐埋狐搰,实则人类天天在大规模的制造苦难,然后再大规模救济,细细思想,是否可笑?我见若干房屋是再建于败瓦颓垣之上,而若干孤儿长大了仍须接着父祖的幽灵去沙场拚命,此即所谓复兴与建设,假定把狭隘的复仇主义拿开,您有甚么感想呢?——建设起来的东西不知若干年后又如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是很主观的在感到人类文化本质之需要改变,唯又苦笔涩不能如Swift之写大人国小人国,或李汝珍《镜花缘》之奇诡,遂很狼狈的写出此文,其为支离灭裂,则便“文责自负”也。

五月十二日雨中


(注1) 奥地利心理学家,现在一般译作佛罗依德。

(原载1943年《人间》第三期,并收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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