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苏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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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苏行脚

季用

春秋两季,是属于苏杭的。杭州我不大熟悉,以苏州论,倒怕有小半的繁荣仰赖着王孙公子的乘兴一游。我们在苏州住久了的人,都感到这里是个古老而没落的城市,深巷中寂无行人,老婆婆们在凄冷的络丝或躬了背绣花,这是一幅十八世纪的耕织图,上海固不必提,即其西邻无锡,恐怕也少见吧?而那点缀在闾巷中的祠堂、义庄,荒废了的园亭,更给人以无限历史的悲痛。我是北平人,无论怎样也感到他与旧京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些卸了责任的大城市正向坟墓里走,而我们的出身与境遇时时会对着夕阳晚照发两声叹惜,又无可奈何,所以,我连虎丘和灵岩也不敢去,怕会引起更深更重的幻灭。

虽然是这样,观前街的店铺也被抢买空了,我曾走遍几家洋货店都买不着一盒好的牙膏,肉也经常没有。苏州人安分守己,不见得全要囤积,而且也没有那么些闲钱,显然是上海来的什么牛之类在变把戏,加上旅行的阔人们乘机凑热闹,连采芝斋的架子都空了,要想买些白糖梅子全没办法。正经商人对此并不是欢乐而在危惧,前一个星期,就把几个大金店挤得“暂停营业”,他们生怕也步了后尘。最妙是我离开苏州那天,雇车到车站,跑了一条临顿路,一个也不肯去。我心想,莫非劳力也要囤积起来吗?后来详询所以,才知道因为车站秩序欠佳,特别是那些作掮客的,自己揽了客人然后转荐给其他车夫,从中取回佣,使客人受尽了欺骗,于是车站在四周加了木栏,不许空车进栏,也不许空车出栏,这样车夫就不肯去车站,唯恐揽不到客人被扣留。苏州车站的车夫是著名凶恶的,可是这么一来,连一辆车也没有,旅客岂不是更不方便?不知这两天改善了没有。

火车只有对号比较松些,其余各次,统被单帮客人占满。单帮客并不是不愿买对号票,而是怕车上的突击检查。看社会经济的动态,单帮客亦一大征象,若有人发愿写一本中国走私史,一定有若干很好的章节,可以益人智慧。而今日各种资料的保留与流传,也是应当特别注意的,因此我把申报的黄牛党轧西药的照片,都很小心的剪贴在我的照片簿上了。

南京给我们第一个威胁也是“车”,下火车不过晚八点,江南公司的汽车已准备进场,不载客人了。卖票处贴着“车辆稀少,请勿等候”的标语,这比“电影院今日客满明日请早”的告白对我们的威胁大多了。首都公司还有两部车,可是拥在那儿要上车的至少有四五百人,我赶快找野鸡小汽车,每人一圆,毫无商量之余地,只好挤将上去,作一个沙丁鱼。每车必须装七位客人,连开车及跟车共九人,说是黄鱼,何如说是沙丁鱼呢。这还不算竹杠,到新街口下车一雇黄包车,半个月前不过一角的路程,如今是起码三角,有的就讨五角。我拎着旅行袋走了十几分钟,好容易花七十万法币雇妥一辆,我和他说:“七十万要一升多米呀,从前可以到下关了!” “先生,米便宜,不能说米了!”我们当公务员的听了这种话真不知是什么滋味,别人是米贵时便论米,米贱了又论钱,唯有公教人员,永远以最低的标准来计值,对于一个月不满一百元月薪的生活,此刻是真够人安排的!


(原载《申报》1948年10月15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