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德来京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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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德来京记(下)

纪果厂

亢德和我说:“你们都讲南京不好,我看蛮好呀,生活也比较低。”我说:“这里的不好,不是短时间可以发现的,且不好的要点仍在人情,而非万物。”萨先生因说到此次赴沪在饭店洗衣时丢了三百块钱,我便说:“这事在北平定不会有,即丢了也容易找回,可是在沪宁便只有认倒霉一法。其他可例推。”船走过东北面的桥,这地方已是完全乡野的样子,芦苇丛丛,水鸥成队,划船人很少来,远处沪宁火车冒着白烟穿过去,再划向西,迎着落日的水波上,有古老的雉堞,很长很长的延长下去,古诗人的说的“潮打空城”,和“孤城落日”的景象一齐拥上心头,樊先生说城墙破了,需要重修,我则说为了保存诗意,还是不修的好。

在福昌五楼吃晚餐,万家灯火,楼头肆意眺望,才知人海两字之不虚。亢德是有同伴一齐来的,深恐单独回去,故返校后一晚上都在打电话催问那位先生的动静,幸而最后判明没有走,时已十一点,我催他安息,房子虽破,对于一个有诗意的人倒也配合,他从旅行皮包里拿出几支香烟带了火柴,一直去睡了,我祝他有一夜安眠。

次日早九点,他一定要到我家里来,我是连“寒斋”也不敢称的,只好说陋室吧,但亢德居然夸我的房子不错,因为毕竟算有一间客室,似较亭子间为差胜也。看到我的《鲁迅全集》,不禁有慨说,这书现在上海要卖到一千块了,又说起一个朋友花一千元买一瓶三星白兰地的故事,约略计算各种东西是一比一〇〇,而报纸与白兰地则一比二〇〇,想来不久都会变成三〇〇倍也不敢说。他要求我陪他去看秦淮,我说还是到夫子庙吃茶吧,也可以领略一些道地南京情趣,到了雪园,正是九时半,闹闹哄哄,又逢星期日,街头还有什么朝山进香泰山大帝之类在鼓吹着,充分表示生活并不困苦,我们竟不能在烟尘与人语的波涛中觅一副座头,后来忽然遇见王丙生先生,一个(人)坐在那儿等点心,很悠闲地一面吃香烟一面擦着皮鞋,一打招呼就坐下来,要了干丝肴肉,正准备如傅彦长先生所说的一顿恶吃,我则低声和亢兄讲着夫子庙的种种,忽然又来了两位先生一位太太和小孩,也是王先生的夙识,第二次为找不到坐位而合拼起来,我已是下意识的觉得今天我恐怕请不成了,新来的一客姓刘,宝应人,(恰)好是《论语》《宇宙风》的爱读者,对于遇见亢德,似颇感欣悦,不断的赞颂着,我和亢兄开玩笑说,你又遇见群众了,他也不免一笑,多喝了一杯白酒。到三笼包子吃完时,王君等三人全去会钞,我反落在后面,大家你推我抢,亢德戏云:“最后胜利究竟属于谁了?”我们都大笑,但真正谁得了胜利,连我也茫然,只好道了谢辞去。

夫子庙有什么好看呢?文德桥下一条脏水,棂星门外的卖艺人,臭豆腐干担子,算卦者,沿河至少有四五位洋车夫在小便,我和亢德在栏杆边谈着“河房”的故事时,这小便的声音是一直不曾断,而且距离我们不过五尺,南京的特有风味,特有市民道德,就是如此的。我问亢德要不要向东走一程,看看古遐(邀)笛步和垃圾堆边老宝新清真菜馆外面的桃叶渡,他连说够了够了,就回去吧,可怜亢德虽晋京数次,一迳保留着秦淮河的浪漫幽雅印象,因为始终没有到这儿来,却不想今日于片刻之顷,把一脑袋幻想都打空了,古今景物,像这样的正不知有多少,亦是偶像不易打破耳。

雇了两辆颠簸的黄包车,仍回到我的陋斋,离吃点心时不过一点多钟,午饭熟了,分毫吃不下,我很殷勤(劝)他吃两杯“威士忌”,——这是中国制的劣品,他说从前喝这酒曾大醉,故颇有戒心,因而又连带说起在香岛时,每顿必喝一点三星白兰地,那时每瓶港币一元合中国四元二角,我是和烟酒无缘的,日来对此种物品之涨落不关心,可是一想起白兰地的现价,也不免怀念起前年友人送给我的一瓶三星老牌货来,我早就毫未犹疑的把他送给朋友了。

虽是第一次见面,而大有恋恋之意,饭后我去给他找仁丹,他说,不要去了!又少谈好几分钟话,我只好一笑罢手,时间已到一点半,他因与朋友约定,终不能不离开这不值得爱惜的古城而重回到浊浪排空的歇浦岸上去。今天我接到来信,姑且抄下来作此文结束吧。

纪公:来京累兄劳民伤财,至感不安。车抵镇江,遇另一同事上车,三人说说笑笑,未感寂寞,只是二人座位三人挤,有点腰痛耳。……“三年有成的中大”,只开了个头,今晚当可写好,惜乎樊公案头一张录《中庸》语未偷走,否则亦可制一下版。此刻要到《古今》与黎厂谈谈阁下之胖而长等,住笔。

我之胖长,早有定评,从先他们看了像片说有点似老向,现在看了本人,又另有拟议,惜非我所知了。海上遥遥,我久有去沪之意,不知何时可以实现,与这位新认识的“老友”再一谈心也。

青年节之夜


(原载1943年5月8日《京报》。黄恽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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