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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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国之君

纪果庵

正统派的看法,总是将亡国之君大骂一通,半点出息也没有,幼时作史论亦学此法,盖以成败论人,乃最通常的方式,虽有识者,起而纠正,终不易改变心理上的习惯。因之感到盖棺论定的说法也是极不公平的,以其亦成败论之一端而已。年岁稍长,读书较多,对于许多亡国的人,颇有同情之思,近阅严幾道文,乃亦有相同处,虽未明言,固可揣知本意也。严氏《致熊纯如书》云:

读遍中西历史,以谓天下最危险者,无过良善闇懦人,下为一家之长,将不足发庇其家,出为一国之长,必不足以保其国。古之以暴戾豪纵亡国者,桀纣而外,唯杨广耳。至于其余,则皆煦煦姝姝,善良谨葸者也。

我认为这话说得很实在。桀纣的事,也只是看了孟子之类的书而云云,究竟如何,却是很难说的。杨广的事不大清楚,但好像只是喜欢玩女人这一点最为史家强化,杀人如麻若汉高祖朱元璋的残忍尚无有,然则以此例彼,此为罪戾,而彼为功德,固亦甚不平者。严氏《辟韩》一文又云(此文辟韩氏《原道》):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此古今之通义也。而韩子不云尔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也。老子言曰,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自秦以来,为中国之君者,皆其尤强梗者也,最能欺夺者也,窃尝闻道之大原出于天矣,今韩子务尊尤强梗最能欺夺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为所欲为之令,而使天下无数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劳神虑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则诛,天之意固如是乎?

数语说得颇大胆,殆有庄子胠箧的意味矣。在君主时代,敢说这样的话,也只有明末的黄梨洲和清末的严君了。现在我常想写一篇文章叫做“流氓与皇帝”,而迄不敢着一字,实因避忌太多,不知怎么就会发生麻烦,觉得尚不如南明与光绪之季有此自由与把握。古今人度量相去,诚不可思议,而乱亡之世,往往比太平世界有言论自由者,正足见太平天子之霸道与亡国君主之“暗弱”,乱世之民,憧憬盛世,以为鸡犬不惊,夜不闭户,实则滋味并不太甜,康雍乾三朝的文人遭遇,不妨时加考查也。

史籍中纪亡国之惨者,莫过于宋之徽钦,南唐后主,明庄烈帝等,诸人都是温文尔雅,绝不会雄心大略阴险狠鸷者,前乎此更有梁元帝萧绎,学问文章,一时无两,偏偏侯景作乱的残局,被他赶上,再三推戴始允即位,比(此?)君本是书呆子,当兵马纷纷戎装不能去身之时,还收回金陵文德殿焚余图籍十万卷,且大讲老子,周师入郢,聚而焚之,张一卿《续史疑》乃大发议论云:

魏兵破江陵,孝元帝焚图书十四万卷,人问故,曰:“读书万卷,尚有今日,是以焚之!嗟乎,帝果以读书亡国耶?愚谓帝之亡国损身,在未尝读书也。……魏兵压境,第戎服开讲,马上赋诗,岂所读者,尽玄虚声律之言耶?使所蓄玄虚声律之书,焚之晚矣。

张君恐尚未谛于读书多了绝不能作皇帝之理,困而怪他所读的东西太偏于感情,没有类似《太公阴符》、《大学》、《中庸》、《周官》、《新论》一类的“正书”,这意思也就是说,作皇帝的不要感情,只要权术手段,换言之亦即狠毒存心等是。若然,作皇帝亦太苦矣。周知堂翁对我云,有人会见溥儁(即大阿哥,曾为候补天子者,近则穷居故都,无以为活云),问他皇太子的味道如何,他说每天早晨三点钟就要起床,东拜祖,西拜佛,又是师傅的功课等等,行动一点不得自由,实在没有意味。或历代君王,已有觉悟,知道皇帝不宜于感情,而遂想出种种方法要使太子一直僵化为偶像与魔王欤。于慎行《读史漫录》有同样议论而更深文周纳:

考江南好文之主,至梁氏极盛,昭明一代才人,不幸早世,简文孝元二主,博学工文,才情冠世,然皆不保首领以没,文之无益于君德如此!简文为侯景所幽,无复侍中及纸,乃书壁及板障,为诗文数百篇,辞极凄怆,如此而文,不如无文。魏兵南下,元帝与群臣戎服讲老子,以至于败,如此而谈,不如无谈。

又专论元帝云:

魏兵入江陵,梁元帝入东阁竹殿,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又以宝剑砍柱令断,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嗟夫,以图史为文,剑戟为武,所谓识其小者也,志量如此,安得不亡?或谓湘东何意焚书?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其不达人君之道如此!使与魏氏父横槊江上,不及远矣。

被幽囚的王孙,在板壁上作诗自哀,我们理应寄以无上的怜悯,江陵焚书,似亦一极可痛局面,乃以身为帝王,千百年后尚不为史家所谅解,甚而至于说“文”不许与皇帝发生联系,或云作史论可使人胡说霸道,此或亦一例乎?又魏祖父子之好文,不知与萧氏兄弟有何本质的差异,在我想来,只是曹氏不及萧门宅心仁厚罢了,无论如何,想不出多少“不及”的地方!

对于帝王的玩好诗书艺文以及艺术品,又有玩物丧志的看法,这也可以说是文学无用论的扩大,狭义一点说,即是言志派的东西万要不得。于君同书又云:

书画花石之玩,自士人好之,不失为雅,然有道之士,亦所不屑,若使人主好之,则与声色货财,同为亡国之阶,梁元帝,唐后主,宋徽宗是也。使三主上为贵游,下为韦布,高可称文雅之士,下不失清胜之玩,而竟以玩物丧志,多欲亡国,可见帝王好尚,与士人不同也。

史评家的话往往是一片刀子两面切,譬如创业君王,如果是好文章艺术的,那就是文治武功并盛,不必定有微辞。唐太宗好书画,至将《兰亭序》殉昭陵,也没听说什么人骂他荒唐,就连康王构那么不争气,因为支撑了危局,开创一百多年偏安之业,虽颇喜文辞书画,照样没任何批评。于公《漫录》卷十五云:

宋朝每一帝山陵,即奉所制文集及典籍图书并置一阁,设待制学士诸官,此法最善,本朝唯太祖宣宗御集,颇传于世,诸庙文图书,不知内府所蓄何如,而阁部词林,无从披睹。……此一大阙典也。愚意列圣御制诗文,御书墨迹,御刻书籍,御玩图画,……皆当裒集尊奉,各置一阁,……使日星之谟,永耀中天,圣子神孙,代有瞻仰。……

这里瞻仰的文章书画,自然不是徽宗的瘦金书飞白书,后主的浪淘沙破阵子之类,然吾人于故宫看见的皇觉寺僧治书以及市上流行的十全老人诗文集等,实不敢赞一辞;若是瞻仰,宁可还是后者给人一些凄惘的印象较佳,不过这是感情的事了,对于帝王,原是不可以感情立场说,虽然捧场的心理,也未尝不出于利已欲的冲动。士人可以有好尚,但已非“有道”,严格地说,像王右军,欧阳询,褚遂良,吴道子,苏东坡,倪云林,李渔,袁中郎,张陶庵这许多人,皆不足语于道,以所尚离道太远故。但身为文人,遂大可以此表暴于天下而不负责任,则文人也就不必羡慕富贵了。鲁昔达君在《龙堆杂拾》中,已说到亡国之君的宫人后妃,每为诗人轻薄歌咏的对象,如《十国宫词》之类,而冯小怜,张丽华逐渐为人鄙视矣。《龙堆再拾》又说李后主小周后事,这是很有名的事,似“太宗强幸小周后图”也曾有人翻印或再仿绘过,我国人淫虐狂本更厉害,又有历史的残酷意味在内,诗家吟味殊为大好题材。吾人于这种地方当另有所悟,李后主入汴所以听了小周后的诟詈而掩面相避,真乃“闇弱”二字好写照,以至不能自死而终至服了牵机药,皆是弱者无论何事不能下得决心,只是一味对付苟安的表现,老实说,无论妇女之仁也好,志士之仁也好,其不是残暴则一也,然此熙熙姝姝遂为“面黔而肥”的宋太宗所乘了,此公原来对于嫡亲哥哥也不客气的,烛影斧声,千古之谜,我觉得“贺后骂殿”这出戏必有百分之若干的真实性,若李违命侯保管干不出这种事来,想玩女人,也还是“刬袜步香阶,娇波横欲流”那一套偷情的作风,大有似于《西厢记》之张珙。张珙之流,又怎么做得皇帝呢?可是大宋子孙,也依样葫芦,论者或以为报应,我们为李后主想,不妨这样说,但若为徽钦本身想,似又有所不忍,《南烬纪闻》云:

十七日,粘罕使骑吏持书示二帝曰:元帅令遣汝北赴燕京,是夕,宿野寺中,……十八日早,骑吏促行,……其掌行千户,自言姓幽西名骨禄都,常以言戏朱后,复又无礼,途次,朱后下畦间便溲,骨禄都从后执其手曰:能从我否?朱后泣下,战栗不能言。随亦病作,难以乘骑,骨禄都乃掖后同载马上而行。至晚,约三十余里,宿处乃阒寂一室,寒月初上,照见廊庑,骨禄都乃热火烹食,以啖二帝于他室,二后皆病,不能食。骨禄都乃自熊(校注:此字当误,但不知应为何字)羊粥饲之曰,汝二妇休烦恼,我护你到燕京去。是夕,郑太后病稍间,而朱后惊悸不已,心腹作痛。骨禄都以手抚其胸,祝曰:病已病已,又曰尔强之,尔强之,其无礼如此。天明言于少帝曰:为我说尔妻,善视我,我当保汝以相报也。

少帝即钦宗,而朱后即其后也。下文又云:

十九日,至东明镇,骨禄都与帝后同早膳,村落庄(荒?)芜,兵燹后百里无人烟,时二后疾少愈,少帝泣下不止,不能食。骨禄都怒曰:汝在汴京,妃嫔三千余口,皆流徙北去,其中美貌女子,为人取去,亦复不少,何独惜一朱后,不以结识于我,以作前途之托乎?……

受胡奴之辱,似还不如小周后之遭遇。然并不止(校注:此处是否缺一“此”字?)而已,请再看:

二十一日至二十三日,行扺黄河岩,忽见一舟自北而来,上立皂旗,中有紫衣人谓骨禄都曰:北国皇帝传令,着四月十五日至燕京,今已三月尽,宜速行,毋违限期,骨禄都频目朱后,且哂之,紫衣人知其情状,拔剑执而喝之曰,汝本河州一鼠贼,我抬举用汝至此,安敢与妇人私通,以致缓行程,获罪不小,遂立斩之投尸于河。顾复问妇人何人,少帝曰此我妻朱氏,骨禄都屡行侵害,哀苦无告,今得将军诛之,深雪我耻!紫衣人曰:汝识我乎?我乃元帅之弟泽利也。帝感谢而去,后亦拜之。……二十四日入卫城,同坐饮食,泽利已醉,命朱后唱歌劝酒,后辞以不能饮,泽利怒曰:汝四人性命,在我掌握之中,安敢如是不遵!遂执鞭欲击朱后,旁有某知县劝止之,泽利又曳后衣与并坐同饮,后怒,欲以手格之,力不能及,反为泽利所击及面。……朱后是夜被其淫辱难堪,且泣且厉声曰:“愿速杀我,死而无恨!……是日四人无晚食,泽利使人监视愈紧,执傅(缚?)愈凶,骂詈百端,凌辱不堪。

《南烬纪闻》虽傅沅叔先生考证绝对靠不住,然其传说,必有根核,故也不必全不相信。书中类此之事尚多,少帝终不能一死者,无非暗弱耳,恻隐之心太重耳,我因之时时感到圣贤的话也靠不住,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事即害不人浅,英雄坏于“不忍”二字者甚多,《史记》鸿门之宴记范增说项王云,“君王为人不忍”,范诚深知项王者,所以项王终于在不忍爱姬受辱的惨状下自刎了。王昙《烟霞万古集》祭项王庙文有“置淫雉于军中不御,释太公于高祖不烹”的话,虽是牢骚,倒很可以写出项王的不忍,刘海峰文为桐城派,宜不可喜,《丁公论》又自幼读之,昔日提起,便感无谓,然今思之,未尝不是短小廉悍的好文字,可与荆公《读孟尝君传》并传,盖刻划成功的帝劖刻之心,有少许胜多许之妙。像项王这种叱咤风云的人,只以不胜儿女之私而丢掉宰割天下的机会,徽钦庄烈,又何足云!庄烈似已预感到亡国之不堪,才手刃爱女,其惨烈倒也可以给忠厚老实的人生色;《甲申传信录》云:

上顾事急,将出宫,分遣太子二王出匿。进酒,酌数杯,语周皇后曰:大事去矣,尔宜死!袁妃遽起去,上拔剑追之曰:尔也宜死,刃及肩,未扑,再刃,扑焉,目尚未暝,皇后急返坤宁宫,自缢;时已二鼓,上巡寿宁宫,长公主年甫十五,上目怒之,曰:胡为生我家!欲刃之,手不能举,良久,忽挥剑斩公主右臂而仆,并刃坤仪公主于昭仁殿,遣宫人讽懿安皇太妃李氏,并宜自缢;上提剑至坤宁宫,见皇后已绝,呼曰:死的好!

《纪载汇编》等书似有同样纪事,或比这个尤令人凄怆,不在手头,不能具引,庄烈大约在亡国君主中最委曲的,因为好像一天也没有享受过,其能自杀与处理宫眷的办法,似颇有决断,惟惜太迟,盖万分不得已而一为之,亦怵于前事,不愿长期的受罪也,不然对于那些媕娿无主张的庸懦大臣以及忘恩负义的太监等,早该有所制裁了。同书记居庸关叛降贼兵的监军太监杜勋入见云:(《明纪》大体相同。)

贼遣叛监缒城入讲和,盛言李闯人马强众,议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并稿赏军银百万,退守河南,当局茫然无应。内臣告上,上密见之平台,辅臣魏藻德在焉,勋具以事白上,且言闯既受封,愿为朝庭内遏群寇,……因劝上如请为便。上语藻德曰:此议何如!今事已急,可一言决之。藻德默然不答,鞠躬俯首而已。上忧惑不能坐,于龙椅后靠立,再四询德定议,藻德终无一辞。上令勋且回话,朕计定,另有旨。复缒勋还营。勋既出,上以藻德不言,且势困,推龙椅倒地而入。薄暮,太常卿吴麟徵坐西直门,登城望贼,知势难支,急驰入朝,欲面陈要事,遇藻德于朝门,语之故,藻德云:皇上烦甚,已休息,不必入也,手挽之出。

“今事已急,卿可一言决之”,充分画出一个没主张的老实人,难得如魏藻德这种东西,还那么有暇闲去询问他,且只以推翻椅为处罪也,(此君后来被李氏自成部下弄死了;但假使生于乾嘉间,或亦一风流儒臣。)所以我说到最后的自杀与掩面杀自己女儿,皆是万分不得已,若问本性,固是无此忍心的人物,想不会有人反对吧。于此我又想起近代皇帝爱新觉罗载湉,遭遇实与崇祯皇帝差不多,只不直接被害于外人,而受制于母后为不同,至立意要做好皇帝而力有不胜,险诈权谋狠辣不够,则堪称二璧,王小航《方家园杂咏记事诗注》颇多佚闻,今不惮抄袭,录之下面,亦以证明亡国之主多忠厚柔懦焉耳:

回銮(庚子)月余,太后即召外优演剧,外城各班名伶皆与焉,故事,太后观剧,开场之先,必皇帝华衮先入后台,出自上场门,作优伶式环步一周,以表莱彩娱亲之意,其制不知始自何年。至此次入台,上羞之,小语曰:这是何等时光,还唱得什么戏!小阉怒曰:你说什么?上急求曰:我胡说,你千万莫声张了。……

内务府专司洗衣之马姓,一日入寝殿,领应洗之件,见御榻前架上挂一极破小褂,不在领洗件内,亦不堪洗,问留此何用?上凄然曰:此乃自陕至京,数月不换小褂,与我患难相依,故留为纪念,不忍弃也。盖行在各色人等,仰体太皇之意,但包饰外表,借上作傀儡,而切身之端无人顾及,上亦不求人而心蓄之也。

德宗尝亲祀天坛,闻陪祀人言,是日御前大臣前趋甚疾,上谓之曰:尔等着好靴可速行,我着破靴,安能及?此盖光绪三十三年事也。

至载沣为摄政王时,依然对袁氏不忍,而袁氏却大忍特忍,不但赶走了清廷,且自己作起天王老子来了。我写此小文动机,盖即在侧重亡国之君并非全是罪大恶极,同时创业之主,也并非全是圣德比天云云,唯对于后者,终不便过分发挥,以免有喧宾夺主之嫌。好好先生,会作文章会作诗,喜好读书,常和女人调情,这注定了是亡国之君无疑,若我辈者,除以笔杆说空话外,只会看见饿殍或四马路雉妖拉客而扑簌簌流下不值半文的眼泪者,不作天子便罢;若有机缘,殆即亡国君之一也。

此文写毕,始读文载道君《知人论世》颇多同感。对于“盖棺论定”之不可靠,文君亦言之,虽说法不同,而结论一致。我自己已骂古人写古人写史论为胡说霸道,生于乱世,总好以史遣愁,则其不免于蹈古人史论覆辙宜矣,此当“文责自负”者也。


(原载《风雨谈》1943年6月第3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以及太平书局1944年4月出版《现代散文随笔选》 。纪英楠先生校对整理。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