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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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的故事

纪果庵

我喜欢收藏一点书,不一定每册都读过,看见有趣的书就买下,随便翻翻,没事的时候,盖上两方图章或是签上自己的名字,也是一种喜悦。似乎在越缦堂日记上屡次看见这样的话,找出来翻翻,却翻不到,中国书没有索引,真是讨厌,如日记之类,若不经整理编排,想要利用,盖更困难。但在同治三年十一月的日记上,却有:

 “夜归馆后,童仆渐睡,内外寂然,红烛温炉,手注佳茗,异书在案,朱墨烂然。此间受用,正复不尽,何必名山吾庐邪?然或精神不振,或尘务经心,便亦不能领略,此事故当有福。我辈读书偶有解会处,不特放浪花月,非可比拟,即良友清谈之乐,亦觉尚隔一尘。所恨者,生苦多病,又客居不恒,时被俗人聒扰耳。”

 我们处在今日,连这样的享受也没有,晚间想抽暇读点书,不是防空演习就是节约用电,若是连电灯都没有,油灯自更不必提。白天则是种种俗人俗事“聒扰”,读书云乎载。这儿所说的俗人俗事,并不是要将自己列于人世生活之外,实在因为许多人许多事不能不使我们感到头疼,与我们兴趣相去太远,只好用“俗”字来替代。然我们还是得去轧油轧糖买配给米,到底亦脱不了俗的。所以我每感如陶彭泽之流,终算幸运,生于此时,要仍不免此厄耳。

 把读书作为功利主义的求学问,是一种读法,亦另是一种境界。我想这未免有时太执著,好像买了奖券,一定盼望得奖,设不得,心中总有一点怅怅,学问固然要去求,然总以得其自然为佳。我买书不必都读,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是如果读书属于耽美主义,那真是需要若干陪衬,明窗,净几,香茗。插架琳琅,牙签万轴,虽然不是宋元佳椠,却也不是亥豕鲁鱼的劣本,这还是小事;最低要不愁米,不愁盐,外面天塌下来与我无干,这才够得上红袖添香茶烟琴韵的派头,我们不用说没有这种遭际,就是有此环境,看着北风一起,满街冻死鬼,恐怕也要兴味索然了。我们不是玩物丧志,乃是要在可能范围之中求得一点安慰,正因为现实问题迫得人不敢不忍正视,才不能不寻充一隅以为屏蔽,有人骂逃避现实是不对,我是承认的,可是手无斧柯,除此也别无他道。所以把吃饭的钱省下来,买几册心爱的书,应当是苦恼,而不是快乐,不过隐去了苦恼不讲,我们情愿为目前一丝温暖所诱惑而已。

 于是就不能像暴发户那么,买大部的廿四史,图书集成之类的,摆在客厅里充门面,这种书,也许自入主人的厅堂起至以微末的价值再卖给旧货商人止,竟大半是不曾有过主人手泽的。直如晋公伐虢,璧则犹是,马齿加长,不过寄存一时罢了。然而架子一定是精美的,装潢一定是考究的,主人所欣赏以及向别人傲视者,盖在此而不在彼。若我们则只能收收零星残帙,家里是住房客厅书斋三位一体的,书架往往无有,桌头放不下,也许就置在墙角。偶而咬咬牙置办一二只藤制的小书架,也放不了多少东西,有时便叠床架屋的摆上去,使这种先天不足的家具大有不胜负荷之势。而且古旧的房子,没有水泥地,没有好的天花板,老鼠以书籍为湢厕,天雨更是淋淋漓漓,要想把书保存得干净也十分不容易。我又天性懒散,书老是随手掣出一本就不管了,倒在床上看一会儿便永远放在床头,坐在案前检阅亦可久置不顾,往往一部书分散到好几处,必需遇见机会才从新剑合延津,太太常为此向我抗议,我也管不了许多,我有一个最高原则,就是书须为我所役而我不能为书所役,越缦堂同治二年正月二十日日记云:

 “自昨夕至今晨,整比书籍,甚费心力;以案头之书,必取其最要者以待相次而读,而书有常资考索者,尤宜置于群籍之前,以吾辈性懒,或有所疑而书压在下,不便检阅,辄复置之,遂至此疑终月不决。斋中无书架,仅纵横置两桌,又空其十之四为看书作字地,留其十之二置杯碗灯釭奁盒笔砚之属,予性又颇喜洁,知惜书,即日阅之物,亦必使整齐不少散乱。又不欲见丛残书,故或箧或阁,或床或几,或近或远,或高或下,皆极费匠心。”

 于先生之懒,我则有之,可是要我费一夜的工夫去摆列分类这些“丛残”,就绝对不耐。去年暑假好像曾清理了一次,下着很大的决心,弄得一身臭汗,摆好甲又不易对付乙,排了乙便又舍不得丙丁,如李君之所谓两案者,我还很抱歉无有。书桌很小,今年才能换一只大点的,据说市价已达千数百元云云,这桌子也放不下几册书。加上笔墨信件以及小孩子常常不经意放在上边的书包玩具,一天到晚,倒是连写字的十分之四也没有的机会居多。工具书呢,也有几种,如咬了牙关花十二块钱买的辞海之类,如今虽值六七百元,我也仍旧不大重视。总感觉这种书是低能的,除非在课堂上讲授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时候,要查明一番,其余用到的时间很少。何况如果真的要问到底,这种东西也是不行。我常见有人写某人的史传迳抄中国人名大辞典,无论如何,不大像话。平时读书,究是陶公的不求甚解态度为主,可以偷懒是第二层,许多书求甚解反失去意味则是诚然也。因之书桌上面就没有工具书的位置,字典等都是放在最下层。这也算是昔贤与我们的区别吧?

既是不必要求有用,买书自然避免“切于实用”一途。我可以没有十三经注疏,可以没有昭明文选与古文辞类纂,但却愿意花一个月的薪水买了崇祯本的《帝京景物略》。这好像太贵族,而实在是出于癖好。譬如我也花五块钱买一部没人问津的光绪板或同治板的《都门纪略》,无非因乡土的敬爱,才有一点研求与求知的心。昨天用一百元买了《盘山志》,康熙板同治补修的,亦有数页模糊不清,题签乃是家乡仅有的进士李江先生,这相隔有三千里了,我一直在离盘山四十华里的乡里中生活二十年,却到今天才看见乡里的书,不必管内容,其为欣悦,已可晓知。可惜自家的县志终于买不着,空望远处的寒空寄遐想。我又希望从我的书中得到一些故事,这即收藏家所说的掌故是,惟此事可遇而不可求耳。去年暑假,曾买到渔洋精华录,本已有过一部了,可是这一部上面有“李释戡读过书”的印记,又全部都校过,似对渔洋之诗,未尽赞可,对笺注之陋,订正尤多。散释先生乃昔时授我们宋诗的教授,而且京中寄居的桥西草堂又是我常去的,这书既为先生旧弁,当然还是珠还合浦为佳,秋天草堂约看桂花,遂将书呈还,先生很高兴,说是事变中失书甚多,能够觅还的仅此而已,然我的喜悦又过于先生,假使我的藏书中,能够一一逢其故主,那是多么有趣的因缘呢!所以在散释翁以仅此一书得归故主为怅,而我则以居然有一书逢着故主为欣然。人之离合是绝大哀乐,物我一如,物之离合,又焉知不是如此。一种书在几十年光阴之内,逢到不少刀兵水火之厄,又不知转移了多少主人,有的主人对它是宠爱,有的则是冷淡不措意,也许因此就终身沦丧了,为书设想,不是也很可悲怅吗?叶缘督藏书纪事诗记我的远祖文达公云:

 “韩非口吃著说林,校雠七略似刘歆;山河泡影谈何易,一见公羊涕不禁!”注曰:“文达阅微草堂笔记:赵清常没,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何所见之不达也?余尝与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倘图书器玩,散落人间,使鉴赏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又云:尝见媒媪携玉佩数事,云某公家求售,外裹残纸,乃北宋椠公羊传四页,为惆怅久之。”

 足见文达亦不为达。说“人亡弓人得之”的孔子,不知怎么样,大率能真的泡影山河者确不多。事变以来,海内书籍付劫灰者何止亿万,我所教读的学校,在塞上群山中,放暑时还太平无事,不料从此自己常阅的几册书遂告永诀。说起来有什么好东西呢?那时我喜欢把上海刊物卖文的稿费改买新书,有好多书店是附带着邮购部的,这事并不困难,所以虽是山城,却也有邮差送来盖着上海邮戳的印刷品。每天在校门前等候年老的邮差几有盼望爱人之心,若买的书迟迟不来,其惆怅思念也不减于失恋。我所常常看的如阿庚画的《死魂灵百图》,对照鲁迅翁的译本非常有趣,那时只卖两块钱,现在我每次逛旧书店都注意这本书,却迄未遇到,或者当时印得便不甚多。又如《苏联版画集》,纸张讲究,印刷精美,且有数幅为彩色者,价钱不过一元七八角,今日是想要印也无从印起了。我又喜欢收藏信笺,故亦买鲁郑合编的《北平笺谱》,这书之失落,尤使我思之心痗。廿九年买荣宝斋笺谱不下三部,已要十六元一部,而前后都被朋友索去,目下反一册无存。目前到松竹斋买了两三种信笺,已竟是一百多元,其花纹尚不是我所爱好者。后来曾听到从塞外古城来的人说,学校的书都被本地人抢光了,在某街中摆了地摊出卖,一角钱一堆,这位朋友并亲见一个人从学校里出来,脚踏车后座上捆了许多本万有文库,这自然也是要打入地摊的了,我很痴心的问他曾看见我的书吗,他笑着说,那么多的书,谁记得你的我的呢?但是我希望着,希望着,直到现在还希望有一天我的书会碰见他的旧主人,如我曾把所收的书还给别人一样。

 东湖丛记:“王述庵司寇(昶)有一印云:二万卷,书可贵,一千通,金石备;购且藏,剧劳勚;愿后人,勤讲肄,敷文章,明义理;习典故,兼游艺;时整齐,勿废置;如不材,敢卖弃;是非人,犬豕类!屏出族,加鞭箠。述庵传诫。”这似乎更多此一举了,藏书家告诫子孙的很多,但是子孙能遵诫的则极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且即使无意拿它易饼饵,亦不见得没有人算计,如唐太宗赚兰亭故事,智永禅师终于被套入圈子。《花随人圣庵摭忆》记袁漱六藏书云:“漱六名芳瑛,道光间名翰林,工文能翰墨,初为松江府知府,时江南遭洪杨之役,公私赤立,文献扫地,常州苏州诸故家藏书以次流布于外,漱六锐意搜罗,有见必设法得之,莫能与之竞。江南北旧家卷册以及卷葹阁问字堂之片纸只卷,皆揽有之,以故所藏书,甲于一世。据云,袁罢官归里,书载数十船以西,尽移存长沙第中,逮殁,未能清釐就绪。其子榆生不喜故书雅记,以五间楼房闭置诸籍,积年不问。光绪初朱肯夫(逌然)督学湘中,任满离湘前,曾亲莅五间楼房者勘验,则两层自下至栋,皆为书所充塞,非由书丛踏过,莫移一步,以书纵横堆垛,即移亦无从遍阅,惟随手翻之,辄是宋元佳椠而已。肯夫出后,为言于木斋,(李盛铎)时木斋随宦在湘,方以扢扬自许也。肯夫且谓东南文献菁华,盖在此五间楼中,听其残毁以尽,吾辈之罪也,吾力不及,时亦不许,子其善为谋之。木斋许往宅中验视,一切如肯夫言。顾安所出其书而理之者?榆生豪迈善饮博,境固不裕,然人以鬻故籍请,必为所挟,客为木斋计,先出重金请榆生所狎友居间恣其所用,用罄,又复饵之,以是往复积数千金,所狎友稍稍吝之,榆生不乐,友因曰:天下有借无偿,宜难复借!榆生曰:偿乎?吾焉得办此者!客曰:君乃无产足以议抵者乎?曰:尽之矣。客曰:人言君家书多,吾固未信。榆生距跃曰:书乃可易钱乎?客曰:是未可料,姑试为之!明日客斋书数十册诣木斋所,大抵康乾间版,无甚佳者,姑如其价留之,榆生果大喜,木斋求观目录,客掮四大本至,以蝇头小字书之,非精本且不录,一望知为藏家老册,非榆生所新编也。木斋指名求书,不得,则运数箱来,令其自理,自是展转,木斋获袁氏书不少。明年榆生罄所有数百箱载汉皋竞售,购者麇集,浙江丁氏亦在其列,木斋尽力求之,如量而止。据其所言,亦志在与蠢虫争胜,取天下之物,还与天下共之已尔。前后所得,盖不过原藏十之一二也。”此所记恍如聊斋志异阅微笔记,而陈登原君的《典籍聚散考》并不及之,可见尚未为学林所悉知。费尽心计取之,还是成几百箱的散出去,无怪令人生无常之感了。我在事变后也看到不少公私藏书零落散亡,而苦于无法措手,同时更看到不少巧取豪夺的收藏者,尤不便推测其将来何若。不过庄子说得好:“毛嫱西施,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正色?民食刍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带,鸱雅耆鼠,四者孰知正味?”我们把书当做性命,正有人把跳舞赌博当作性命,我们把吃饭钱换了断简残篇,他们把宋元佳椠换了浅斟低唱,其为有所宥蔽,在近道的人看了,或者是一样的罢?

 因之又想起一点幼年的事来,我是农家子,可是父亲和祖父辈也读过一点书。祖父且曾中了秀才,也有几大箱书存放着,大约以《大题文府》《小题文鹄》《四书题境味根录》之类居多,自然是毫无价值。但也有《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绘图四书速成新体读本》等,既有图画,便为小孩子所爱好,父亲在外面作事,我常吵着请求母亲开开衣柜上面的书箱找这些有趣的书,后来我又发现一部全图的三国志演义,虽是铅印本,而每回必有一图,第一册又有一百多页绣像,今日回想,殆是照陈老莲所绘翻印的,故与他本颇多不同。这宝贝使我满足了不少天欲望,常常用白纸影在绣像上描绘,但不久这书就被我看得七零八落,再也够不上原数。就是那些四书字课图说等,也带到学校里去和小朋友赏奇析疑。时间一长,也是东一册西一册的收拾不来了,父亲曾再三的加以申斥,到底改不好。六叔那时已上中学,他也是有书癖的,一年正月,忽然大家商量在客厅里成立图书馆,我们把那些老古董统统搬出来,又加上自己买的新书,也编了目录,立了规矩,实际上是没人去看的,只是给空廓的客厅加上些点缀而已。不意六叔从这年暑假一病不起,仅仅上到中学二年级就夭折了。从彼时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东西,再也没人收拾过,七八年前祖父病故,我回到家乡,父亲很慨叹的说:“你们这些书,烧的烧了,丢的丢了。我一天到晚在愁城里过日子,哪管得了这些!再过两年,恐怕家里连一本也不会有了。”我听着殊为黯然。今春果然父亲又来信说,因为家中不能安居,只好到舅父所办的小学里去教点书,钱挣不了多少,为的是有了职业可以免去许多麻烦,但因所授为历史地理等科,一本参考书也没有,实在困难,要我赶快寄去几册。六十岁老人还要去就业为小学教师,我心里已竟相当苦痛,而这小学教员又是如此之贫乏。我到市上选了几种历史的书,可是查一查都有些不妥当,遂未寄。想还是买通鉴纪事本末等书寄去吧,书还没有买,听说父亲已不作教师了,但信却无有,我连连写了信去问,至今也不见回覆,昔人诗云:“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不想因为几本书又惹起我的不必要的感伤,真是抱歉,只好打住罢。

 十二月十三日,大雪节


(原载《天下》1944年第5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