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一日
中年一日
果菴
思想與生活越加離孩子們遠了。……
一個三十二歲的人。有著家庭和社會的擔負。
兩鬢頭髮脫落,七歲的孩子一看見就說:「爸爸是蝴蝶頭。」也許報以一笑,但總是瞿然自驚的時候多。
晚上到廁所去,用手電筒照著幽暗小徑,出來時竟把亮著的電筒遺落在裡邊,直到又用時才想起,那電池已是無力再發強光,而以螢火般的微明苟延殘喘了。
「就不再是青年嗎?」一邊抱怨記憶力一邊自語著。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朋友們亦都老起來了,且已有著兩個三個的小孩,每人都在為麵粉,衣服,學費發愁。沒有到結婚宴會上與新郎開玩笑——如撒一把有色的小米或紙條之類——的機會,倒有好些朋友已竟喪失了第一個妻子,(多半因為難產病呢)在那兒用頹唐的父親之心撫養著個個孤苦的孩子。此外,普通酬酢也總是:某同人的父親開弔,某同學的母親接三,等等。
在遠方迢迢的人們更無音信了,好像越離越遠。
去年剛一放假,就接到家信說老友宜的母親死了,家遠在貴州,和苗人一起過著北方人想像不出的窘苦生活,與母親離別已四年,父親是七十歲的老人,為一家衣食仍在奔走,母親因思念萬里以外的兒子而病倒,雖則強打精神說「我不想他呀,他一點都不惦記我。」可是眼淚到底流出來了,等到大夫說人已不可救藥時,還把奄奄的呼吸等待兒子歸來,女兒在一旁說:「媽,你走吧,哥哥他回不來了,坐飛機也趕不及了!」這才把枯澀的眼閉上,送走那在人世留了五十三年的靈魂。
妻對我說出這些來時,越發增加「中年」之感,於是想到三百里外禿了頭頂的父親,和五十歲有著終身辛苦皺紋的母親。我和他們的別離不恰也有四個冬天了嗎。
晨起,以一種迷茫的心情參加送殯的行列,電車上擁擠得出不來氣,到珠市口忽然記起沒有帶上昨晚伴宿時所給的「孝帶」,在一小布店以五角錢買一尺白布摺好帶在紐扣上,古舊佛堂裡一口黑漆棺材,不久我們就走在大街上。
電車,汽車,水車,糞車,洋車,車的行列中擁著二十四個綠衣人抬的「宮X」,喧囂的人們對此人生的最後一幕大約是很漠然,以致我也對於孝子的哭泣漠然了;過哈德門大街以東,那荒涼陳舊的街道,錯落排列的義園,這方使人感到真正是走向墓地的道路。
「夕照寺」,單這名字就夠頹然,而那零敗的牆垣與佛殿,寂無人煙的原野與牆外馳驟著的火車,再加遠處的城牆與近處的古塔,想想吧,一個三十歲的人送葬一個兒子遠在天涯的母親,在凌亂不堪的墓地裡豎起一塊新碑石。
「顯妣x母x太夫人之墓
民國x年x月x日 孝男xxx謹立」
槓夫用一鍬一鍬的土掩蓋上棺木了,七十歲的老人紅著眼睛走開,十六歲的女孩子哭著母親不起來,我含著淚水悄悄離開這墓地時,京山路的火車正以漸減的速率拖著一列客車走向旅途的終點。
兩個打執事的孩子為分錢不均在路上吵起來了,一個穿著夾襖,一個則只有鞋沒有襪子,足跟上凝著一片凍血。
「二禿子,該錢不給,屁眼朝北!該錢不還,屁眼朝南!」
「狗子!學好別學壞,別學偷錢拔煙袋!」
彼此用手掬起一把車塵揚了起來,我的車走遠了。
到家已是下午三點。悽然地進了破敗的門。
表弟澤正坐在屋裡,妻在院中通火爐,孩子在旁玩耍。
澤是毒品嗜好者,暑假在這裡攪擾了許久,所以我們都對他沒有好印象,雖然聽說近來他已戒絕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家鄉還好吧?我父親說來怎麼沒來呢?」
「我昨晚坐汽車來的,上汽車很難,每天只有一趟,限賣二十個座,大舅(我父親)上了年紀,身體又笨,所以就沒來。這次開庭,只有蔭叔和我來了,想來還不會有什麼結果。」
父親是曾經當鄉長的,廿七年之夏在北方曾有著一陣特殊局面,人們都在高粱地裡度過夏日,世界成了空前的混亂,打著漂亮名義卻以掠奪為事的隊伍,充塞了農村,當村長的為了集體的苟安不能不應付這些文明的賊罪,而又不敢公開支應,那時節在地方服務的人實不知流了多少汗,擔了多少驚。(我相信如今還有不少為這焦灼的鄉人,不知他們的苦難要到幾時脫掉)而事情平完之後,卻專有一般人寫匿名信或用非常手段敲詐金錢,好些安分農民為此跑入監獄,或毀滅了家產!我自己的家庭也就是一個,父親的鄉長總算因此而辭卻了,可是被「誣陷」的訟累到如今未完,目前雖到年尾,還是不得安心度歲。
我問了問訟事,知道還沒頭沒腦,就轉到一般生活上去。
「咳,小米漲到七塊一斗,粳米已到十塊多了。大舅因為開銷大有饑荒,立冬把大師傅(廚役)散了,可是他一家五口,怎麼活?聽說一天只到十二點吃一頓糠,或是麵麩熬成粥,撒上把鹹鹽,後來到底忍不了,又找回來,還是把他留下了,一年四十塊錢,糶不了一石玉米!焦黃精瘦把一條小夥子餓得不成樣子了!……」
我默然。
「表兄,你莫以為這事出奇,聽說離咱們村三十里的侯家營,去年秋天存的水還未乾,麥子種不上,有一家子大小七口,幾天混不上飯吃,當父親的不知從哪兒借點麵來,讓一家人吃餃子,可是吃完都肚子疼,翻翻亂滾的死了,原來裡面放了紅礬。……」
「年頭真是不好混了,不知這仗要打到幾時呢?……」我沒有什麼話講,只在怨恨命運為什麼把這些事都排到在今年。我將以什麼心情度過假期吧?
「老果,在家嗎?」朋友章很狼狽的進來,薄薄的棉袍上蓋滿塵埃,腳下一雙鞋用不同顏色的線縫著破綻。
彼此經過應有的寒暄。
「你怎麼?精神不大好吧?有什麼事嗎?」我問。
「還有什麼事呢?左不過窮罷了,我家裡連大帶小八口,小米麵一天也得吃兩塊錢的,怎麼辦?我們學校一點鐘才給四毛錢,洋車是坐不起啦,你看,這不是鞋都破了?這幾天每天得去擠小米麵,米麵舖不開門,一人只許買二斤,我就得趕三家才買得夠。其實米麵何嘗沒有,奸商們實在該殺!——喂,今天早晨我親很看見一載重車滿載白麵,開到新街口,不知怎麼把閘壞了,一歪,就軋倒五個買小米麵的女人,有一個從耳朵下流了一大堆血。……」
……眼前立刻展開一幅更為悽然的圖畫。
晚飯時間到了,表弟在這吃飯,章一定要走,我送他到門前,他,樣子很忸怩地:
「有錢借點吧,四歲的孩子,吃不了小米麵,他媽又快生產了,想給他們買點大米。要沒錢我再設法,你不必為難,剛才有人,我不便說。」
衣袋中有幾塊錢,就全給了他。
送走這淒涼的影子不久,表弟也吃完飯走了,妻開始報告一天的用度,我是頂怕算賬的,何況這樣日子。可是,算來算去就算到我衣袋裡來。
「今早你不是拿了十幾塊錢嗎?都幹什麼花了?」
賬目是沒法撒謊的,只好告訴了她。
「借吧,東你也管,西你也管,也不知你有多少錢!剛到家兩天,二十塊錢沒了,看你挨了餓誰管你!什麼年月,你還這麼大方!你這份日子我可沒法過!」
「不必吧,窮朋友,大家都不好過,我也不是願意借給他呀!」
「你不用說那些話,我的話反正不能聽,我也早知道你和我就是敷衍面子的事!」
(刊於1940年8月15日出版的《華文大阪每日》5卷4期(總第44期)。蔡登山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