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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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都赋

——南京与北京

纪果庵

鸡笼山上鸡鸣寺,绀宇凌空鸟路长、古埭尚传齐武帝,风流空忆竟陵王;白门柳色残秋雨,玄武湖波澹夕阳;下界销沈陵谷异,枫林十庙晚苍苍。——王渔洋:登鸡鸣寺

冰簟胡床水上头,起看纤月映淮流,三更入破谁家笛,子夜闻歌何处楼?澹澹星河耿斜照,娟娟风露始新秋;谢郎今日思千里,独对金波咏四愁。——王渔洋:题秦淮水榭

南风绿尽燕南草,一桁青山翠如扫,骊珠尽擘沧海门,王气夜寒居庸道,鱼龙万里入都会,澒洞合沓何扰扰?黄金台边布衣客,拊髀激叹肝胆裂,尘埃满面人不识,肮脏偃蹇虹霓结,九原唤起燕太子,一樽快与浇明月……——郝经:入燕行

都会盘盘控北陲,当年宫阙五云飞,峥嵘宝气沉箕尾,惨澹阴风助朔威;审势有人观督亢,封章无地论王畿,荒寒照破龙山月,依旧中原半落晖!——王恽:燕城书事

一个是秦淮水碧,一个是居庸夜寒,这两个性格不同而同具几百年帝都历史的古城,于今仍然作为中国政治上南北二个中心,旧都与新都,曾引起多少诗人的赞叹。中国历史上的古都,隋唐以前是东西配列,非长安即洛阳,那种居中环拱的地势,是足以雄驭四方的,宋以来,政治重点逐渐东徙,由洛而汴梁,当时以北地异族突起,幽蓟十六州,北河三镇,先后划入契丹,政治地势,已由东西变为南北。及汴京陷落,高宗遵海而南,自此至清,七百年间,只以南北二京,为帝王互争消长之地,原来古代国家,是十分大陆性的,所以要居中驭外,近代国家,是海洋性的,故注意交通便捷,经济繁昌。南京虽曾在隋唐以前,作为六代帝都,而为时之暂,恰似电光石火,如今只留下鸡鸣古埭,陪伴着梁宋诸陵,供考古家和骚人凭吊,其余建置,明代的已是不多,何况更早?所以我觉得以帝京而论,而南京虽老而新,北京似近而颇古,只要我们把街道民廛宫城帝阙一加比较,是不难立知的。

让我们放弃考古的迂谈,说几句有感的闲话罢。我在北京住过十五年,而在南京只住了一年,自然对于两方面都谈不到深刻的认识,尤其是南京。但为了感情的关系,有时对于旧都起莫名的怀念,恰似游子之忆家乡。而南京呢,亦有许多新的接触,特别是属于生活的琐琐碎碎,因此执笔略加抒写,假使两方面朋友看了,也许认为是有趣的事吧。

比较说来,南京是太不幸运了,在近一百年中,不知遭逢多少次兵灾战祸;尤其是清末太平天国及次次战役,损失几至不可计算。洪羊乱后,直至国民政府建都,元气迄未恢复,于是这有名的龙蟠虎踞古城,竟降为人口不逾二十万的内地小都市,秦淮河水壅塞不流,明孝陵前秋风落木,七十里大的城廓,只落得如桃花扇所云“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鸮鸟”,虽以曾国藩那样魄力,也未能把它复兴起来;民国十七年以前,又经过几次军阀战乱,即非战时,也○剥得人民血肉枯竭。十七年至廿六年十年间,可谓南京建设的猛晋时期。如今我们进挹江门直至新街口一带所见的街道住宅,宽辟整洁,碧绿的梧桐,青翠的冬青,和山西路宁海路一带德国式住宅竹篱外的蔷薇,大有异国风趣,这些差不多都是那时建筑起来的,而以前则是菜圃竹园,荒芜三径。只有城南一路窄狭污秽的小街,牛屎熏天,伧俗满目,还保留着南京原有色泽。可惜这次事变,只剩下些烧毁的残骸,在晚照中孤立着。尤其是自下关进城,首先看到交通部原址 ,那美奂美仑的彩色梁栋,与炸药的黑烟同时入目增愁,不禁令人生“无常”之感。刻下南京人口约七十万,尚未恢复事变前九十万的纪录,住民分配大约是:

山西路一带 官厅及新住宅区

中山东路及太平路一带 商业区(日商尤多)

南城一带 商民辐辏区,因为这里是道地“老南京”与其余各地显然有新旧之分。

南京是不调和的,新的极新,旧的则简直是垃圾堆,似不容一刻存留,这正是建设进展过猛的表现。北京呢,自庚子乱后,几乎五十年中未尝遭过兵燹,且七百年来无日不在帝王的经营中,廛市整齐,配列匀称,无刺目的新,亦无可厌的旧,是其特长,但是缺乏朝气,则毋庸讳言,这正如京派的人与海派的人一样,前者是典型化而持重,后者是喜变化而活泼,诚然是各有千秋。不过以居住的便利说则南京似绝不如北京,北京唯一特长,即无论何人均可得到适当的舒适,南京则天堂地狱之判,十分显然。

虽是大陆性气候,而防暑都有价廉而适用的设备,故亦不觉其风霜炎熇,这是住在北京的人都晓得的。北京住宅很少像南京山西路一带那样欧美化的设计,往往是四合瓦房,大门则髹红漆,金黄色闪亮的铜环,使一个小康之家也增加几分堂皇气象,洁白的纸窗,扶疏的花木,老槐是庭园最普遍的点缀品,因为它有好的“清荫”,若夏日则更有一窗碧纱(这纱是线织的,价甚廉而能阻蚊绳,南京就买不到,还有北京人糊窗的高丽纸,南京也难得),这时最宜于午眠一觉,听卖菱声听冰盏声(卖冷饮小贩所敲的铜碗),那种韵律都可以催眠的。冬天必有一窗暖和的阳光,而廉价的煤供我们满室温煦,于是你可以在晚上听虎虎的大风,和卖花生卖萝卜小贩的清脆音调,一面煮茗清谈,或剥花生米吃,有一碗香茗助你写写文字,都是诗的境界,在南京很难觅到的。

北京没有春天,一因为多风,二因为没有温和,非严寒即酷热,所以许多花都不能好好开放。即如牡丹,本是北方名种,而此花开时,无日不沙尘满目,号称以牡丹著名的中山公园、崇效寺,实际上人们到那里还是凭吊落英的机会居多。丰台从辽金以来,就是燕京的花事中心,那里的匠人虽会在大雪中培养出带花的王瓜,鲜碧的豌豆,嫩黄的春韮,使农学专家大吃一惊,但也奈不得风姨何。南京的住宅、零吃,以及其他舒适均不能与北京比,唯花木的繁茂易生,则远非旧京可及。(虽然这里天气也会“十日雨丝风片里,阳春烟景似残秋”,但风雨颇可养花酿叶。)譬如一家用芦席搭成的棚户,院里会有很名贵的蔷薇,而老旧的瓦房前也常有绚丽的紫荆和洁白的绣球,在鸡鸣寺考试院前马路两旁,我采过许多野生的山茶,那惑人的嫩红比中央研究院的辛夷和丁香还有力。山西路一带新式公馆的年青娘姨,在早晨八九点钟提菜篮上市时,手里常拈着一枝淡黄玫瑰或木香什么的,令人艳羡她们的幸运。不过是,有这种花的人家,总是两扇铁门紧闭的,而在铁门上面一只小洞里,可以看见军帽下的狞目,不时向外打量,如果门开了,那一准有部Chevolet或Plymouth之类哧的一声开出来,使你不由的让开马路,吃一鼻子灰。

南京除洋房以外,旧式房子真没法问津,尤其像我这样一个来自北方的人。他们老是把屋子里糊起花报纸,顶棚及木板壁则用暗红色,窗子很少有玻璃,只是那种黯淡的调子就够你受了,加上马桶的臭气,“南京虫”的臭气,以及阴湿的霉气,无怪住在里边的人终年要害湿气。道地南京人可以在这种卑湿黑暗的客堂间打上一昼夜的麻将,可以在这里度一生,那才是奇迹。当我一租到这样一幢房子时,没办法,第一步先将墙壁顶棚刷白,第二步将门窗钉好,换上两块玻璃,好容易恢复一点光明,但是罅漏的地板和霉湿气依然没法可想。南京住宅普通都院落很小,屋瓦是浮放在房脊上,一到梅雨时,岂只是“家家雨”,简直可以说“屋屋雨”,假设不是“床头屋漏无干处”,则听雨亦复大佳,无奈地上得放许多盆子罐子,不凑巧被褥也得收拾过。南京老鼠也是有名的宝贝,其形色比北京大而深,专门在信纸信封或藏在抽斗的文件上大小便,或是在窗楣檐角间作饭后散步,以及滚一颗胡桃在地板上玩耍,时间则在人已睡倒将入梦不愿因些须小事而起床之时,其聪明诚不可及。或云,重庆之鼠更甚于此,其大如猫,能噬幼儿之鼻,然则我们还得赞一声大慈大悲也。

全国研究学问最方便的地方怕没有比得上北京的了,不但有设备完善的北平图书馆;那儿还有许多活的历史。譬如我们喜欢晚清掌故的人,你可以找到胜朝的太傅太保,你可以和白头宫女话开元旧事,你可以见到大阿哥,你可以听七十岁左右的人讲红灯照,到伟大的故宫可看见荒凉凄惨的珍妃井,可以歌咏慨叹当年帝王起居的养心殿。每一条街或胡同都有它的美丽故事,六必居可以使你看看五百年前老奸臣的榜书,这好像在古老的京城都算不了什么。扫街夫也许是某巨公的戈什哈,拉车的会有辅国公的后裔,开府一方的宗室弱息居然变了戏子,以“四郎探母”换她的吃喝,下台军阀的姨太太在偷偷摸摸与汽车夫度安闲的日子,而不会被起诉,这都是活的学问,活的历史。此不过我所研究的一端,假设你喜欢音韵学,那好,这儿是国语的中心,你喜欢外国文学,这儿有住了一百年开外的外国人,有会唱中国戏的德国客;你喜欢音乐美术,那就更合适,从荆关吴陆以来的画幅,真的假的立即排在眼前,只要你肯到琉璃厂走一走;而多少谭鑫培曾演戏的地方,现在仍然保留着那时的打鼓人与胡琴手。北京饭店有意大利的提琴名手在开演奏会,你也不妨去观光。总之,这里有罗掘不穷的宝藏,每个人都可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去年,我想专门搜集甲午战争的史料,在南京走遍了书店,只有《刘忠诚遗书》和《涧于集》之类,始终不到十种,后来索性写信给北京朋友,他托了书店去找,这一下可不得了,连中文带日文就有二百多种,连我一个朋友的父亲,官只做到潮州知府的,一部没名气的折稿,都赫然在目,这就是北京书坊老板的本领。你不记得吗?李南涧和梁任公都和书店老板作朋友,叶缘督在《语石》中更称誉碑佐李云从不置,虽然潘伯寅先生也上骨董商不少的当,但琉璃厂那许多书店和古玩字画店却真正是不花门票的博物馆和义务顾问。我曾在南新华街(琉璃厂附近)的松筠阁整日观书,他们并不以为忤,假使你不愿意花车钱,你可以借一个电话打给他:“喂,把《三朝北盟会编》给我送来看看;你们那部《水曹清暇录》卖了吗?如果没有卖,也给我拿来。”于是就有穿蓝长衫光头发的学徒用蓝布包给你把书送来,他虽骑车累得满头大汗,但是,连一碗茶也不要喝,临走还要说一声:“×先生,您用什么尽管说一声,我们就送来了,回见,您!”这实在比看图书馆管理员的嘴脸舒服得多,而你呢,到了端午中秋新年三节,只要稍微点缀十元八元就可以了,不用的书尽可送回,绝不会嫌你买得少。

在南京以至于上海都没有设备较好的图书馆,有关掌故的人物更不愿住在这种海派十足的地方,——因为这里再不能瞻依北阙。即使有一二历史人物,他们生怕你会是绑匪,或者藉名募什么捐,你休想接他们的謦欬。这地方的人情,普遍说起来比较冷酷、刻薄。比如拖黄包车的吧,他一开口一定要加倍的价钱,甚至说一种让你不能忍受的话,“你妈,这样远给一块洋钿,乖乖!”我宁可走那些用碎石砌就崎岖的小路,也不再呕气了。店铺里的老板都是高高在上。“老板,这只热水瓶几个钱?”“二十多块钱吧!”“到底二十几块钱?”“你买不买?不买何必问呢?”一个北佬到这时不是气昂昂出去就是给他一记耳光。书店我都跑遍了,也委实花过一些血汗之钱,总算博得点头的交谊,但想拿他们做顾问却够不上,欠债一过十天也会连番找上门,给你面孔看。何况这里事变后一点书也买不着。至于夫子庙的古董店,只看见粗恶的伪张大千或赵撝叔的作品,而价值又是吓人一跳的。

让我谈谈吃和娱乐,以作结束。北京是有名的“吃的都城”,那些堂倌的油围裙同光头顶胖肚子代表他的资格与和气,若是熟主顾他立刻会配四样你高兴的菜,且告诉你:“五爷,今天虾可不新鲜了,您不必吃,我叫刘四给您溜个蟹黄吧,真好,胜芳新来的。”你听了在诚恳之外,还感到一阵温暖。好些地方你可以出主意要他们给你做,不是吗?江春霖有江豆腐,马叙伦有马先生汤,……你若高兴,何尝不可以来个张先生饼?有一特点,是海派先生们最不惯的,便是,馆子愈大越没有女招待。同时,凡用女招待为号召的馆子一定不登大雅,且饭菜亦无可吃。假如愿意侑酒,可以叫你熟识的的“伊人”,或者一直将酒席摆到伊人“香巢”去。像南京这样有侍皆女,无女不苏(姑苏)的现象是绝无仅有的,这好像北京处处都保留着古老的官架子,丝毫不肯通融。女招待我不反对,因亦“雅事”之一,无奈此地的招待与食客,实在风而不雅。逼紧嗓子唱“何日君再来”或皮簧已可令人皱眉,何况一直可以干堂上灭烛的把戏!说到娱乐,一是游赏之区,二为视听之娱。北京有许多帝王时代的园囿,那不只南京,即世界帝都都很难比拟的,现在却花五分钱乃至一角钱就可进去吃茶了。中山公园的古柏,北海的琼岛,南海的瀛台,颐和园的十七孔桥,以及天坛孔庙,差不多成了北京的代表,没有到过北京的,在明信片上,在地理教科书上,在启文丝织厂的风景屏条上也可以领略一二。然北京于此亦有不及南京处,即南京虽无公园而处处野塘春水,花坞夕阳,皆可算公园是也。莫愁湖之野趣,清凉山鸡鸣寺之荒旷,玄武湖之淡远,各有其致。我顶喜欢考试院前一泓河水,夹岸垂柳,放牛羊的与火车相映照,这很像北京永定门内一带光景。若有着脂粉故事的秦淮河,只好在《板桥杂记》中去回忆,休去看他,桃叶渡左右全是刷马桶的金汁与烂菜叶,使你不相信三百年前的李香君柳如是会选这么一个所在住下来,尽管隔岸太平洋六华春酒楼中也在金迷纸醉的吵作一团。且自事变以来,颓垣坏瓦,俨然《桃花扇》《哀江南》中景物。即朱俞二公的《浆声灯影》之文,到此也成谎语,所以赶热闹的大都到“群乐戏院”“飞龙阁”之类的地方去,只剩下一二诗人向着钞库街的暗巷沉吟。提起戏剧,北京人是听,南京人则看。听戏是坐在角落,呷一杯香片茶,闭了眼睛,用右手指细按板眼,遇会心时点点头,咽一口茶的风格。看戏是眉挑目语的看,《品花宝鉴》中潘三看苏蕙芳那种看,奚十一看琴言那种看!——因为南京的戏,大部分是“歌女”唱的,歌女之在南京,恰如一百余年前“相公”之在北京。唱虽是职业,却不是维持生活的法门。于是为达某一目的起见,遂有“捧×团”等等说法,好像这也是“古已有之”的事了,但究与易哭庵之捧梅博士,罗瘿公之捧程砚秋,相去有间吧?我于此道,十分外行,恕不多渎。

天下事永远逃不过历史,清朝人对着《春明梦馀录》一类纪述咨嗟,同光间人则已慨叹《啸亭杂录》中之种种,时至今日岂唯《天咫偶闻》《藤荫杂记》等竟如三代以上,即《宇宙风》之“北平特辑”亦邈若山河矣。南京掌故之书所知不多,《客座赘语》是较早的了,甘实庵君的《白下琐言》甚风行,纪近事颇楚楚,不失为好文笔,不知数十年后,仍有此种文字否。“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念及此,不禁致慨于沧桑之速也。

一九四二夏


(原载《古今》1942年7月第5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