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执室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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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執室雜記

紀果庵

憶大乘起信論有云,無遣曰真,無住曰如,無遣則不被執於人,無住則不被執於己,人己兩忘,斯得自在。青年好奇,嘗以無遣名齋,貪嗔癡念,一未革除,何有於此,今日思之,殆等夢囈。中歲哀樂,所更已多,刼火不息,此生轉煩,欲其無遣無住,更焉可得?特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其柄仍操之自我,昔人詩云:“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皆在別人家,我也一些愁不得,且鋤明月種梅花,”蓋有所執而不執,則亦不足爲我煩矣。余性卞急,輒大憤怒,而又善忘,旋得愉樂,妄念悔念,展轉環生,無所斷制,一至於此,雖然,喜怒不形於外者,其必有所攖於中,歐陽子曰:“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宜其渥然丹者爲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是感心之苦,不更甚邪?若余之茹吐自如,不以停滯,事過境遷,如無此事此境,無憶無夢,亦無思無患,雖不得上,可稱得中。是余豈唯不執於物,又不執於心,自謂不失爲消遣世慮之一法。室人謫余欠涵養,則笑而不應,蓋有由矣。心固不執,身役乎人,衣食所需,欲遯不得。所賴以養志者,偶有一錢,便以貨書,未必盡讀,乃以得之爲樂,嗚乎,此詎非一執邪?他執可斷,此獨不能,道力不堅,識者所哂,抑又進者,讀書所見,或喜或惡,竟又筆之爲文,供於衆覽。己之所執,更以執人,此執中生執,毋乃不可。然不吐不快,必將苦我,信筆雌黃,過則忘之,又破執之一道。所企讀吾記者,亦閱而付諸一笑,勿爲所執,而生忿厲,則反復之間,化有執爲不執,神而明之,存乎人焉。是爲前記。

《唐土名勝圖繪》

掌故風土之書,夙所喜悅。去年曾托人買《唐土名勝圖繪》,遲遲未果。歲尾於役北中,估人告余已有,卒卒鮮暇,竟不遑取,返京後,保文堂彭君送來此書,價殆三百餘元,憶二年前有人買之,已百元許,由米價推論,值良不昂。中土此等書如《都門紀略》、《宸垣志略》等皆極簡陋,又無圖繪,不能引人入勝,此書圖刻頗精,不能以其爲“指南案內”之類而少之。尤可愛者,城郭滄桑,早非昔覩,欲覘往境,此稱翔實。如前門大街,荷包巷,東華門,西牌樓,金魚池等,所繪景物,今日久不可見,而廣和查樓,今之侷促於千闤萬闠中者,彼時竟如鄉間社戲,廣場中列一台,下則植足而觀,更有婦女,列車爲屏,遠方食肆茶坊,歷落可數。考此書刊於同治四年乙丑,至六年而明治維新,距今甫逾六十年,世變之亟,可抵數千年矣,是後人之幸歟,抑其不幸邪?其稱唐土,殆猶有尊視之意。閱朝覲儀式,皇帝大駕鹵簿,皇帝大閱,八旗操演諸圖,威儀繁密,想見帝制之崇隆,民物之康阜,蓋專制之威,尙須建築於民生問題之上焉。凡東土所稱曰唐,舉有大意,唐爲“大言”是乃古訓,引而申之,良有以也。若謂唐代文物獨盛,影嚮最深,固亦未爲不可。此書六册,僅及京師直隸而止,京師所繪,多據會典圖,南巡萬壽諸盛典圖等,故能得其真象,若各府縣名勝,或仿之於志書,或逕出臆度,不能與原景吻合,殆無容疑,書後附有聲明,中土各省之圖將次第發刊,不知後均成書否,譾陋如余,未之敢知,然以此估計,若全部書成,卷帙大可觀矣。東洋舊書,皆用皮紙,韌而白,唯微嫌粗,刻字清晰,遠勝我國,此書說明,皆用行體,有小如蠅者,更附假名,然皆可辨。又偶取前人詠名蹟詩句,書家繕錄,匡以圖案,附刊圖後,彌益興會。去年曾買《指南錄》及《備論》各一部,亦日本刊,紙墨相仿,而刊刻不如,偶閱知堂先生〈苦竹雜記〉,其記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云:

文飯小品第六期,上有施蟄存先生〈無相庵斷殘錄〉,第五則談及廖燕文章,云《二十七松堂集》已有鉛印本,遂以銀六元買了來。其實那日本文久二年的相悅堂刊本還不至於絕無僅有,我就有一部,是以日金二元買得的。名古屋的中堂書店舊書目幾乎每年都有此書,可知並不難得,大抵售價也總是日金二圓,計書十册,木板皮紙印,有九成新。

是可知中土居爲奇貨之書,東瀛往往而有,近日舊書論斤出售,其禍何減於焚坑,聞日本書價皆公定,其價頗廉於中土,不肖之徒,且施伎倆以漁其利,可嘆可嘆。三月七日。

《梁貞端公遺書》

桂林梁貞端公濟,梁漱溟先生之父,於民國七年十月初七投故都積水潭自裁。後人輯其遺文,爲《梁貞端公遺書》,計分遺墨,年譜,感劬山房日記抄,別竹辭花記等數十卷。余去冬北行,寓所門外卽爲廠甸,獻歲以來,書商麕集。雖心緒未佳,積習所至,仍抽暇往觀,凋零破敗,殆不成書,大抵破爛雜誌及佛經殘本之類而已,欲求披沙之獲,戛戛乎難。且價值奇昂,尤不免拒人千里之外。唯此書竟多有,一種黃毛邊印,一種白連史印,價不過北幣五六元,遂買其一。公私蝟集,每至夜分,體疲神煩,廢讀久矣,此亦不快,臨睡之頃,偶加翻檢,迄未卒業,及匆匆南返,又遺於友家,未之取攜,字句卷數,都不復憶,唯意象中知此翁亦一畸人而已。按翁於清末官內閣中書,浮沉十餘年不遷,癸卯詔舉經濟特科,被荐未赴,民政部初設稱巡警部,奏調爲部員,充京師教養局總辦,局初創,親爲規畫,總局容罪犯,分局容貧民,使分科學藝,更立小學教貧兒,纖細畢舉,而所費甚少,然勞資並著,竟不補官,亦不更得差,以迄清亡。蓋性端謹,不善趨應,亦以親貴用事,朝政日非,知天下將亂,私爲奏議,分爲民德,君德,官紀諸項,及財政實業教育諸大端,都爲十類,彙記於册,比次旣定,將請代奏,辭官乞老,值武昌革命軍興,清廷退位,不果。民國成立,屢加徵聘,皆不赴,仍官冷曹。適政府議爲官吏加薪,而不及民生事,上書辭不受,其詞深痛,因而去職,漸有殉國之意,蓋其初方屬望於民國之圖治,迄失望而出此。戊午爲公六十誕辰,子女謀爲祝,乃決心自裁焉。其遺筆告世人書,首卽曰,吾今竭誠致敬以告世人曰:梁濟之死,係殉清朝而死也,又曰:“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實非以清朝爲本位,而以幼年所學爲本位,吾國數千年先聖之詩禮綱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遺傳,深印於吾腦中,卽以此主意爲本位,故不容不殉”可證。公少孤寒,寄居戚家,賴母氏教讀爲生,其感劬山房之命名,卽含報親之意。文字多拖累,因無所取,然末世得此,亦復不惡,若吳柳堂,王國維等不猶愈於全軀保妻孥者萬萬耶?別竹辭花記多有意致,寫舊京齊民生活大好。其思想深受儒家影響,而能言行合一,不似色厲内荏者之矯作,又不學僞名士之作態,(樊樊山李越縵皆所誹議)可以生則生,不可生則死,獨往獨來,余故曰亦畸士也。

《藥堂雜文》

知堂先生見貽《藥堂雜文》一書,先生最近之文字結集也。新民印書館刊,白道林紙印二六○頁,雖是片楮,在物力維艱之今日,亦足珍矣。共收文字二十七篇,蓋繼《藥味集》之後者。序言一則,多有妙語,外間未見,不妨擇要抄出,以公同好: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最初擬名一蕢軒筆記,今改定爲藥堂雜文,編好重讀一過,覺得這些雜文有什麼新的傾向嗎?簡單的回答一個字;不。……寫的文章似乎有點改變,彷彿文言的分子比較多了些。其實我的文章寫法並没有變,其方法是:意思怎麼樣寫得好就怎麼寫,其分子句子都所不論。假如這裏有些古文的成分出現,便是這樣來的。與有時有些粗話俗字出現正是同一情形,並不是我忽然想作起古文來了。說到古文,這本來並不是全要不得的東西,正如前清的一套衣冠,自小衫袴以至袍褂大帽,有許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樣的穿戴,而且還穿到汗汚油膩。新文學運動的時候,雖然有人嚷嚷,把這衣冠撕碎了扔到茅廁裏完事,可是大家也不這樣作,只是脫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條條的先在浴堂裏洗一個澡,再來挑揀小衣襯衫等洗過了重新穿上,開衭袍也縫合了可以重新應用,只是白細布裌襪大抵換了黑洋襪了罷?頭上說不定加上一頂深茶色的洋氈帽。中華民國成立後的服色改變,原來也便是這樣,似乎没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猞猁猻成爲很好的冬大衣,藍色實地紗也何嘗不是民國的合式的常禮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補服作成椅套,圓珊瑚頂拿來鑲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了,問題只是不要再把補服綴在胸前,珊瑚頂裝在頭上,用在別處是無所不可的。我們的語體文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副樣子,實在是怪寒傖的。洋貨未嘗不想多用,就生活狀况看來,還只得利用舊物,頂漂亮的裝飾大約也單是一根珊瑚杖之類罷了。假如這樣便以爲是復古,未免所見太淺,殆猶未曾見過整的古文,有如鄉下人見手杖以爲是在戴紅頂了。……我看人家的文章有一種偏見,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寫時也是如此。在家人也不打誑話。這些文章雖然寫得不好,都是經過考慮的,卽使形式上有近似古文處,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

語體文與古文之別,不過如此,是丹非素或是素非丹者豈非多事。邇日另有一種人,專以攻擊老輩爲事,甚至文中之“之乎者也”亦成罪狀,寫文之難蓋如是,先生斤斤以此爲言,或不無所感乎?三月十一日忽攖小病,無以爲文,抄此塞責,乃大可愧耳。

梁巨川論李越縵

余前記《梁貞端遺書》事,此書頃由友人代爲寄到,亟檢其論李君一條,在感劬山房日記抄中,文曰:

我嘗博徵細訪,留心揆察,積日旣久,乃知李蒓客先生的的確確是一謬品,而其勢傾動衆人,至恐爲人心風俗之害。輓近讀書人不務根本,偏尙詞章考據一面,淵博能文者,便享大名,爲士林之所宗仰,士風盡入於浮僞之途,皆由此種人爲之厲階!蒓客行事,吾不能盡知,知亦不能盡數,伊爲部曹,投書朝邑相國(指閻敬銘)大肆謾駡,謂朝邑小人陋劣,烏足爲政,此在彼則自矜傲吏,而一般文人名士亦相與津津稱道氣節不凡,其實全是讀書人門面習氣,豈有當於氣節哉!朝邑局量褊小,才短識拘,不無可議,然斷未有因其一短,而遂没其老成宿望清樸公忠者。至於以司員而有意在長官,矯激刻薄,不獨士風盡變爲浮僞,恐流弊影響將在國家治亂上耳。又莼客以爲天下無足爲彼師者,故在彼無所謂師長,一切以平等行之,公然相爭吵辱詈,如其謁庚辰會試房師林侍御事,已遍傳,庚午鄉試主考爲李若農,因若翁學問素著,得彼此友善,有時議論不合,則當面大斥,經人勸散者屢。又潘文勤待以上賓,友契極矣,而亦或當筵謾駡,夫此似不過脾氣乖張,舉動倨妄,無足深論,然我所憂者,則以其人如此,固又未嘗不談忠孝品節學問經濟,斯其害不可勝言耳。蓋一切俱將入於浮僞迷謬,而無復忠孝品節學問經濟之真也。夫忠孝品節原是實理實事,卽在尋常日用之間,有此一段平平無奇之誠心,豈爲幾個好名色供標榜做文章用者?况一涉矜心慕名,立意卽爲不是,又幷不見諸行事徒托空言邪?至於學問經濟更非文人名士所知,如治國,治民,治兵,河務,鹽務,漕務,交鄰,互市,籌邊等,要在切實事,有真本領,豈窗下用功,誦得幾本書,於世事全未諳曉所能坐論者?聞蒓客家政不肅,權操僕媼之手,似此天生無用之人,而談經濟,其迷謬當何如也!

其下尙有反對俞曲園之論,不具引,按梁氏所云,乃是正統的載道派看法,若其人無以自明,必有以爲矯情之見者,但所說欲明經濟,必曉世事事理,乃誠篤實不破之論。文章詞采亦無可非,然思想究竟不能置之不論。蔡元培先生極稱李君詞采,而未嘗稱其思想可以宗風,知堂老人亦云然,如讀<《列女傳》>一文說俞理初對婦女問題之可佩,引越縵堂日記,補辛集上云:

俞君好爲婦人出脫,其節婦說言,禮云,一與之齊,終身不改,男子亦不當再娶,貞女說言後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謂之貞女,乃賢者未思之過,未同衾而同穴,則又何必親迎,何必廟見?妬非女人惡德論言夫買妾而妻不妬,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語皆偏譎,似謝夫人所謂周姥者。

評之曰:

越縵俗儒,滿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語爲偏譎本不足異,惟比擬爲出於周姥則極有意思,本是排調却轉成賞譽矣。

觀此可證。(周姥制禮故事見世說)關於李君與會試房官林紹年意見不投事,查《越縵堂日記》,光緒六年庚辰四月十三日云:

晨,敦夫出闈,知余卷在林編修紹年房,初不知所謂,以問其鄉人陳編修琇瑩,陳君力贊之,猶不信,更質之錢辛伯,辛伯謂通場無此卷也,始請君代擬評語,呈荐於翁尙書,尙書大喜,二十五六日卽以次三藝發刻,本中高魁,後以景尙書取本房一卷作元,乃置第十九名,旣翁尙書欲以余卷束榜,始置一百名,而仍刻入闈墨,意別有在也。……下午謁房師,送贄銀八兩,門茶九千。入城,至東華門外燒酒胡同,謁翁叔平師,送贄銀四兩,門茶九千。相見殷然,極致謙挹。

慈銘失意場屋卅年,至是始得通籍,而其卷又非房師所賞,故積不能平。徐一士先生筆記云:

聞慈銘謁房師林紹年,語頗不投機,出告人曰:頃所見非人也。然說者謂紹年後在言路有聲。慈銘爲御史時非能逮也。

與梁文可相參閱。李在戶部爲郎中,閻丹初爲尙書,力求振作,定每日接見司官,京曹冷寞,多終年不入衙署,李乃致書論其非是。光緒九年十一月廿日記云:

作書致閻尙書,言署中接見唱名之非禮,約數千言,尙書性長厚,亦廉介善吏事,而闇於大體,頗喜操切,其於余亦知愛慕,而不能重其禮,作書忠告,以酬一日之知。

所謂投書謾駡,或卽指此。書中實不見有若何謾駡處,然其後日記中對閻不滿之詞甚多,如光緒十二年七月八日一則云:

邸抄閻敬銘續假一月,朝邑前請開缺,賞假一月,今已滿而不求去,復請續假,進退自由,不顧廉恥,此古今所無者也。予初謂朝邑特纖嗇好利,執拗不學耳,去年吳峋貶官,已無解於清議,嗣聞其疏請各省所進固本錢專解內務府,是以貨財爲迎合也,鄙夫不可與事君,聖人之言信哉!

此則真近乎駡矣,大抵越縵憑一時得失意氣對人贊詆者甚多,不限於閻氏一人,文人結習,固宜如是,况又有熱中躁進思想,從中作祟,更易不能把持。若經濟用世之學,越縵似亦不曾以此自傲耳。

〈豆芽菜賦〉

苜蓿生涯,昔人所悲,有志之士,去之如恐不及。劉廷璣《在園雜志》云:

關夫子殿額,多用志在春秋,鄜州劉廣文(峒)自嘲曰:此四字似可移書苜蓿齋中,專爲吾輩而設,吾無奢望,唯望二丁祭得肉食耳,是亦志在春秋也,聞者絕倒。

又有謔廣文一聯:“耀武揚威,帶褲打門斗五板;窮奢極欲,連籃買豆腐三斤。”帶褲連籃,更覺形容過甚。陳其元《庸閒齋筆記》,梁章鉅《楹聯叢話》,有相類紀載,姑不具引。昔日教官,自視人視,不過如此,雖然,三年考績,尙可升遷,若令之爲師保者,豈復有門斗可笞,豆腐可吃乎?卽丁祀亦僅排班伺候耳,肉食云云,徒成夢寐,但恨無人以幽默筆墨,撰數聯供解嘲耳。《棗林雜俎》有御史試〈豆芽菜賦〉一則,正吾輩日所必食之品,旣名爲賦,其必舖張揚厲可知,亟錄之以供酸丁共賞,亦以見我輩享用,並不薄也。

蒙城陳嶷,薦賢良方正,考選試〈豆芽菜賦〉,嶷第一,拜浙江道御史,終按察副使。賦曰:

南國之賓,客於上國,與北都主人曰:子居上都,俯視八隅,日覽天下之奇物,亦知天下之奇味乎?主人曰,唯唯,客何言歟?天下之味,形類萬殊;燧人作俑,庖人之初;曰胾曰臠,曰豢曰芻;八珍甲四海之美,五味極六合之腴;猩唇豹胎之鼎,熊掌駝峯之廚,趙普掣鰲之炙,何曾鵝掌之殊;黨家之羊羔美酒,五侯之燕髀鯖;,斫吳中之膾,釣松江之鱸;架釀施蓼,雪蛆侑俎。至若橙黃而螃蟹實,荻綠而河豚來,黃雀入幕之子,烏鷄啄粟之雛,加之以椒桂,益之以油酥,當嘉賓之旣集,命細君而當爐,巨觥淺酌,艷曲咿唔,調嚼滋味,旣美且郁。客曰:子唯知葷臊之爲味,而不知清楚之佳蔬也。主人從而啓曰:北山釆蕨,南山釆薇,祛萱堂北,襜芹澗湄。烹綠葵之嫩葉,儳血薤之芳蕤。補羸杞,移繁蕪,蔴菇縷分於淮朮,菠稜寸斷於蹲鸱。酣糟子姜之掌,沬醯新笋之絲;至若錢塘之茭白,商山之紫芝,大宛之苜蓿,二蜀之鷄栖,揀擇加精,調苴得宜,香聞爽臆,味適開眉,當舉案之頃,會稱觴之時,飲此佳品,喜溢厥頤。客曰:子若徒知異之爲美,而不知近之爲奇,主人瞠焉語塞,拱手戲嘻曰:然則子所言美者,請備言而述之!客曰:有彼物兮,冰肌玉質,子不入於淤泥,根不資於扶植,金芽寸長,珠蕤雙結,匪綠匪青,不丹不赤。宛訝白龍之鬚,彷彿春蠶之蟄。雖狂風疾雨,不減其芳,重露嚴霜,不凋其實,物美而價輕,衆知而易識,不勞乎椒桂之調,不資乎芻豢之汁,數致而不窮,數餐而不斁。雖以赫乎柱史之嚴,每常置之於齒牙,驀矣憲台之邃,亦嘗款之而深入。當其退食之委蛇,則伴其倉米之廪食,至於滌清腸,漱清臆,助清吟,益清職,視彼主人所陳者,奚相去倍屣而翅億萬也歟?主人聞而嘆曰:得非市之所鬻,豆芽菜乎?客乃曰:子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之味,適口者爲佳;天下之士,無欲者爲貴。彼之所云者,非不口欲,我之所卻者,恐爲心累,脫若致之弗克,則爲口腹之累。傳不云乎,養其小者,則失其大者,大者旣失,雖羅五鼎,亦唯取羞,雖享太牢,適增其醜,語竟,客卽揖謝,于于而退。

夫吾輩雖未享太牢五鼎,然尙不致增醜遺羞,豆芽菜乎!誠爲功德无量也。春丁後二日。

武酉山君文房四寶一文,對羊毫頗加倡導,余不善書,羊毫最所厭惡,日常作字,每用狼毫。狼毫非舊法,羊毫亦非古製,古筆蓋兼剛柔之毫而爲之,不用一種。《齊民要術》引魏誕筆方曰:

作筆當以鐵梳梳兔毫及青羊毛,去其穢毛,使不髯茹,訖,各別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齊,毫鋒端本各作扁極,令均調平好。以青羊毛爲被,去兔毫頭二分許,然後合扁令極圓。(略取大意如此)又宋蘇易簡《文房四譜》載王羲之筆經,略云:先用人髮杪數十莖,雜青羊毛並兔毳(原注云:凡兔毛長而勁者曰毫,短而弱者曰毳)惟令齊平,以麻紙裹拄根令治。(原註:服以麻紙者,欲其體實,得水不漲。)次取上毫薄薄布拄上,令拄不見,然後安之。

又崔豹《古今注》云:以柘木爲管,鹿毛爲拄羊毛爲被。馬叔平先生記漢居延筆,釋上引各文云:

據以上之所述,是筆頭之中心謂之拄,其外謂之被,拄用兔毫或用鹿毫,被則獨用羊毫。羊毫弱而兔毫鹿毫較强,以强補弱,而後適用。

按:古筆之存於今日者,當以西北科學考查團在居延地方所發掘之漢筆爲最古,然其狀與今筆大不類,而幾同於畫西洋水彩畫之畫筆。管細長而殺其端,以木爲之,折而爲四,納筆頭於本,而纏之以枲(麻也),塗之以漆,以固其筆頭,其首較銳者,蓋以尖木罥之,以束成一圓也。筆管黃褐色,枲纏黃白色,漆黑色,筆毫爲墨所掩,作黑色,鋒則呈白色,長度略如今之鋼筆。考傅玄〈筆賦〉,蔡邕〈筆賦〉,皆言纏枲固鋒,是此筆製法,悉與古合,故古筆敝則去其頭,而另納新者,一如今之鋼筆,右軍後人智永禪師退筆成塚,職此故也。日本正倉院藏唐筆十七枝,而最寶貴者爲天筆,乃奈良大佛開光所用之物。余見傅芸子君《正倉院考古記》所附圖板,其筆已如今製狀,而管粗毫短,大似我鄉豆腐店所用之“文章一品”,毫內近根處裹白麻紙,亦古法之遺,唯居延筆並無麻紙,斯爲異耳。傅記云:

其裝璜之華麗,尤足驚人,言其管,有梅羅竹者,斑竹者,豹文竹者,篠竹者,間施裝飾,有飾金者,飾銀者,飾牙者,樺纏者,(如今笛上所纏黑絲)管端大率以象牙爲之,尙有紫檀或銀鑲者,筆帽如閉傘形,以竹爲之,間有施銀牙裝飾者,亦有如今竹筆帽式者。

後代踵事增華,於此可見。往余見西陲木簡,漢晉書式,不類柔毫,抑且只見古拙,不見精好,居延筆毫,短而剛直,想見作書時詰屈之狀,絕無後世揮毫落紙,如雲烟之樂也。狼毫始於宋,見陳眉公《妮古錄》,紫毫盛於唐宋以後,清代寫試卷尤非此不辦,亦兔毫之別名,吾友朱劍心,曾爲〈文房四友考〉,刊《真知學報》二卷五期,言之尤詳。

名人前因

名人建功立言,震世駭俗,遂多有迷信之說,對其前生,作種種附會。如曾文正相傳爲癩龍,薛庸盦陳其元皆言之,文正全身生癩,時時搔爬,又其家有紫藤,自文正生而益茂,且每視文正之升轉爲榮枯焉,故其子紀澤祭文中亦以此爲符應,不爲諱也,張南皮或言猿猴所化,傳說尤多,不必細舉。李合肥則有鶴相,張亨嘉或云蛇精,里巷委談,滋爲怪異,或者非此不足以饜俗人想望乎?吾宗曉嵐先生,亦傳說夥頤,如《嘯亭雜錄》云,“紀曉嵐宗伯……今年已八十,猶好色不衰,日食肉數十斤,終日不啖一穀粒,真奇人也。”雖未言其有所自來,蓋已目爲非常。《妙香室叢話》有一則云:

世傳名人前因,皆星精僧道,殆不盡虛。相傳紀文達公爲火精轉世,此精女身也,自後五代之時卽有之,每出現,則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羣逐之,一日復出,則見入紀家,家人爭逐,……正譁然間,內報小公子生矣。公生時,耳上有穿痕,至老猶宛然,如曾施鉗環者,足正白而尖,又若曾纏帛者,故公不能着皂靴,公常脫襪示人,不加諱也。又言公爲猴精,蓋以公在家,几案上必羅列榛栗梨棗之屬,隨手攫食,時不住口,又性喜動,在家無事,不閒坐片時也。人傳公爲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後,蟒卽不見,說正不一。少時在坐暗室,兩目如電光,不燭而見物(按此見公閱微草堂筆記),比知識漸開,光卽歛矣。或謂火光女子卽蛇精也。……惟公生平不榖食,麵或偶爾食之,米則未嘗入口也,飲食時猪肉一盤,熬茶一壺耳,宴客殽饌亦精潔,主人惟舉著而已。英烈高先生,嘗見其僕奉火燒肉一器,約三斤許,公旋話旋啖,須臾而盡,則飯食畢矣。

觀此,是公之前因,更兼諸人而有之,取精用宏,非只學問爲然矣,書以一笑。我國筆記,或專以此種異聞爲足錄,不計其事之可能與否,識者哂之,然此又一事,當別論也。

萬年少

段無染兄以所輯〈萬年少先生事蹟彙輯〉(刊《真知學報》三卷三期)見貽,展讀一過,極佩其用力之勤。無染籍蕭縣,年少其鄉賢也,在昔濠泗間,人傑挺出,往往爲天下先,世食衰歇不過百餘年耳,然山川所鍾,將來必有繼起者。余每過徐州,見其沃野千里,雄偉曠大,輒爲感動,昔退之〈送董邵南遊河北序〉,有“爲我觀於其市,復有昔之屠狗者乎”之語,不免微涉諷嘲,然余於徐淮間,蓋真有亂世英雄之意,年少以孝廉起兵謀恢復,兵敗頻死,不屈遇釋,隱於緇流,詩酒自放,殆亦可謂英雄者矣,明亡三百年,巽者順者,不妨入滿人之彀,其有心者固未嘗須臾死,江南草澤之士,屢仆屢起者,曷可僂指,而閻應元之於江陰,鄭成功之於台灣,其尤著者也。人心骫骳,必有雷霆之勢以震之,雖是時未能以螳臂當車,而三百年後,終賴其氣,復我華甸,則年少諸先生之功詎不偉哉。有明季世,士大夫以風流跌宕自喜,亭林先生嘆爲羣居終日,言不及義者,如年少等,亦被嫟於秦淮諸妓,(見周亮工《印人傳》)與牧齋芝麓諸老將毋同,然其結局則大異,人之度量相越,固不遠歟?余於內景道人所知不多,前歲曾爲中大買《徐州二遺民集》,未暇觀覽,昨又從無染處借《隰西草堂》集,刊刻頗精,發卷快讀,其詩文,殆有奇氣,非僅餖飣鑽研者可幾。如偶成云:“白楊黃棣滿天涯,大陸晴風展玉沙,北闕關心馳萬里,南冠遺淚洒千家,銅駝舊闕花仍發,金盌諸陵日易斜,聞道雲中新牧馬,龍骧百隊向京華。”詩中北闕京華意頗涉複,然正可見楚詞反復致意不忘君國之思焉。又隰西草堂一首曰:“浦上老漁秋水明,小窗剪燭酌同傾,不知今世爲秦漢,莫向當塗辨濁清,豐草長林從此遠,白衣蒼狗太無情,高原回首聞南雁,帶到衡陽第幾聲。”睠顧山河,淒然欲涕。而濁清一語,胡中藻《堅磨生室詩鈔》固曾以此興大獄者,道人身後,未罹奇刼,亦云幸矣。甲申三月十九日,懷宗殉國,去今恰滿五甲子,寒食節後,連日陰雨未霽,感念昔時,愁溢胸臆,道人甲申詩曰:“甲申三月十九日,地坼天崩日月昏,皇帝大行殉社稷,樞臣從逆啓城門,梓宮夜泣東華省,廟主朝遷西寢園,身是我君雙薦士,北臨躄踊表精魂。御極於今十七年,勵精圖治邁前賢,臣工鈎黨爭持祿,中外營私競養奸,遂使弄兵皆赤子,幾番舉火達甘泉,長安一夜陰風慘,萬壽台前血未乾!”詩意率質,大有歌以當哭之致。《紀載彙編》馮夢龍記帝自慨云:朕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此所云中外營私,臣工鈎黨,蓋實錄也。知堂翁〈甲申懷古〉記諸臣寫知單商開城迎賊事,與此比勘,尤足致慨。甲申舊三月十四日夜挑燈記此,掩卷悵然。

胃病

連日病胃,消化不良。鬱火上蒸,唇舌爲焦,飲食言語,諸不便利,蓋人之病胃,往往唯在於胃,或以爲胃酸過多,則服蘇打,或則泄痢,服補藥或清導之劑,然余病則每在喉舌,中下焦之病,而現於上焦,豈余生平好言,天亦以此示警邪?余素患便祕,服泄劑非逾量則無效,如Castor oil一次非百瓦不可,言之駭人,然前年連服兩次,泄後忽腹痛如絞,在醫院調治三日,始告痊可,自是不敢輒服,孟子云,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豈其然乎?平日不敢貪口腹,亂世家寒,生涯苜蓿,固亦無口腹可貪,而其不消化如是,吁可怪矣。因念今日文化現象,與此不殊,蓋目下文化毋寧亦稱之爲消化不良也。其一、刊物充斥而內容大率無聊,讀者徒欣其情節離奇,或筆墨穢褻,卽且甘帶,終非正味,譬之每日食糖,則必患糖尿病矣。又或終日詔人以八股,久而不覺其意義,譬之日食葱椒,久而麻痺矣。其二、薪俸微少,苦乏良師,學生在校,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於是程度日益低下,甚至大學學生,不能作明順之函扎,此猶食而未化,徒怨滋養之不足,又如舌不辨味,雖有魚與熊掌,不知厥美,不能茁壯成長,固宜也。其三,文人多窮,轉而他謀,或商,或賈,或謀苞苴之奉,日居月諸,恐文壇荒蕪,將有空白之嘆,是則因噎廢食,或更飲酖止渴,疾至於此,蓋已難救。噫,余之胃病,尙可得療,不知此文化界痼病,何時乃得折肱之醫耳。

《西征隨筆》

汪景祺《西征隨筆》,以言賈禍,亦雍正朝文字獄之一。此書已由故宮博物院印行,惜下册不全,余曩從書肆得一册,置而未讀,頃因檢此殘書,取而翻閱,蓋多才好言之士,又以書及詩干年羹堯,其被殺於劖刻之雍正帝,固其宜矣。(其案先後似與查嗣廷同時)據雍正御批云,“悖謬狂亂,至於此極”,又云作詩譏訕聖祖大逆不道云云,今覽其書,多言陝甘官吏貪汚,頗觸時忌,又有功臣不可爲一篇,尤非君王所樂覩,其言略曰:

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復怯,當賊寇昌熾時,望烽火則魂驚,見軍書則股栗,忽有奇才異能之臣,起而戡定羣兇,寧謐四海,捷書一奏,喜出非常,遲遲旣久,則轉念曰,敵人如此其橫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滅之,萬一晉陽甲興,誰復能捍禦者?於是而疑心生焉矣,旣而閱所上紀功册,某處斬首幾十萬,某處拓地幾千里,心胆震驚,魂魄蕩懾,於是而畏心生焉。……疑也畏也,以此待功臣,有不兇終而隙末者乎?

此所論直似指實世宗而詈之,夫豈能堪。至譏聖祖之詩,實在“紀詼諧之語”一條,其文云:

先帝南巡,無錫杜詒字紫綸,方爲諸生,於道左獻詩,先帝頗許可之,賜御書綾字,杜捧歸啟視,則雲淡風輕近午天四句也。某作七言絕句:“皇帝揮毫不值錢,獻詩杜詒賜綾箋,千家詩句從頭寫:雲淡風輕近午天。

詩亦刻薄,景祺原名曰祺,父霦,中鴻博,蓋懷才不遇,因而玩世牢騷,非有民族思想如呂留良者可比,以此喪命,亦可鑑戒,不徒供文字獄史料也,四月十九日燈下記。

京官歎

京官多苦,自昔已然,於今爲甚。某說部記清末京官,不備朝衣,肆中輒市高麗紙製之品,染以黑色,繪以斧扆,如朝會遇雨,斯狼狽矣,又云,朝靴不敢常着,敝則無力重置也,每日趨衙挾之而往,至署前覓僻處易焉,吁,宜其爲猾吏肥胥所侮而不敢誰何矣。今則衣住行三者,已屬分外之求,卽食尙不能果腹,他何暇計!爲五斗折腰,昔爲憤憤之詞,今則求而難得。頃讀《妙香室叢話》京官歎一則云:

雨邨詩話中,有翰林改部京官歎四首,今錄於此,恐非過來人不能道也,傳爲杭州韓太史所作,詞云:“幾曾見傘扇旗鑼紅黑帽,叫名官,從來不坐轎,祇一輛破車兒代腿跑,剩個跟班夾墊駄包,傍天明將驢套。再休題,遊翰苑三載清標,祗落得進衙門一聲短道。大人的聰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應答周旋敢挫撓,從今那復容高傲?少不得講稿時點頭播腦,登堂時垂手哈腰,待堂事了,拜客去西頭路須先到,借債去東頭路須親造,亟歸家柵閉溝開沿路繞,淡飯兒剛一飽,布衣兒剛一覺,怎當得有個人兒細把家常道,道則道,非絮叨,你清俸無多用度饒,衙門裏租銀絕早,家人的工食嫌少,這一只破鍋兒待火來燒,那一只破籮兒等米淘,那管他小兒索食傍門號,怎當得啞吧牲口無草料,思量到明朝,幾家份子典當沒分毫。

按此所云,出有車也,家有僕也,尙有十足官架,若今之京官,曷足語此?唯妻子謫窮,小兒啼飢,差爲近耳。京師二月開溝,淘淤泥以暢水道,故有溝開之說。京官司員坐轎車,富者以騾馬,貧者以驢,故云云。若外任,則知縣典史之微,亦莫不有轎,故翰林朝考,有故意居三等以求外優者,然清華之選,究是讀書人所心慕,不似今日,趨州縣如蟻附羶也。

車夫

車夫月入數千元,大非我輩腐儒敢望其項背,誰謂勞工不神聖哉?余校幸有一車,亦行敝矣,一載以來,所易車夫,幾已逾十。始也,莫不巽順,稍久,則要求加工資矣,不從,以辭職爲要脅矣。計至今日止,一月所費膳費六百元,工資七百,每路稍遠,時偶晏,未嘗不額外犒之,俾久其位,而不日日煩擾也,然猶以爲未足,忽而輪胎無氣,則打氣之費,至少須四十,忽而膠皮破裂,一補之值,輒又數百,寖假而無日不失螺絲少零件,一若非此不足以厭其欲者。吁,貪夫之饕餮,一至此乎,余則忍而涵之,蓋街頭零雇,其不堪尤甚於此。一昨之午,余返稍遲,距午飯約半小時耳,車夫則以午飯無菜,須外出用膳爲詞,意態甚嬾散,殆若大不豫者,余將有事外出,勉慰之,許以償其菜金。下車後,畀以卅元,意其壑可盈矣,比返,則舉錢還我,曰:是恐遺於車上者,余旣確憶爲付彼之數,仍遣人付之,不轉瞬則又以擲還,其意曰:此戔戔者,將焉用之?事至於此,雖忍亦無所用,不得已遣之,因念一車夫之所得,已抵余月入二之一,較之小學教師,且不可以道里計,余非多資,用此奚爲?决心不再傭此輩。友人聞之,呼而告曰,子徒知包車夫之可厭,猶未知汽車夫之更可畏也。其要挾誅求,什百於此,而用炭者盜炭,用油者盜油,展轉循環,仍以所竊,售之主人,所贏動數萬焉。若夫修車配件,酒資,犒賞之所得,又非包車可懸擬。更有權貴御者,則挾其利便,貿遷走私,奇計取盈,娶歌女,住洋房,掛手槍,豎眉目,盛氣凌人,驕奢淫佚,豈唯酸丁,卑官亦必却步,抑何子所見之不廣邪。余曰:唯唯,富貴而可求,雖執鞭之士,吾爲之矣,相與啞然,作車夫記。

清代奕乘

余不知弈,然觀人弈亦趣事也,易宗夔《新世說》,巧藝仇隙兩門皆有勝朝弈壇掌故,摘抄於次,想亦好弈者所樂聞乎?

清初弈手,以過百齡,盛大有,吳瑞澂諸人爲最著,過曾著弈譜,變化明代舊譜之著法,詳加推闡,以盡其意,一時稱爲傑作。按:過名文年,江南無錫人,生而慧穎,十一歲見人弈則知虛實先後進擊退守法,曰:是無難也,與人弈輒勝。於是里黨間無不奇百齡者。時福清葉台山弈名居第二,過錫山,求可與鬥者,鄉人以百齡應,至則尙童子也,葉已奇之,及與弈,葉輒負,自是名噪江以南,越數年,至京師,與國手林符卿弈,三戰三勝之,於是百齡碁品遂第一。歸隱錫山,出遊輒得數百千金,復盡之於博簺,或勸之,百齡曰:我向者家徒壁立,今得此資,俱以弈耳,得之弈,失之博,夫復何憾!且人生貴適志,區區逐利者何爲?(聞吳清源亦髫齡善弈,與此類)。周嬾予天資超卓,少好弈,家故貧,父母督使讀,又督使商,皆勿願也,輒竊出與人弈,禁之不可,與人博彩,屢獲勝,夜則纍纍負金錢歸,後遂以弈遨遊郡邑,時過百齡方負第一手之譽,嬾予不爲下,屢與對局,嬾予多勝焉,一日棄家去莫知所之,或傳其在海外,以技爲某國王師,旣而歸,以弈終其身。按:周名未詳,浙江嘉興人,徐星友有《兼山堂弈譜》,具道過與周之工拙。黃月天在弈家稱第一流,自出新意,窮極變化,且其弈時冲和淡泊,好整以暇,雖有他人之奇兵異陣,應之怡然也。按:黃名龍士,乾隆時國弈也。徐星友初遇黃月天,黃授以四子,漸進乃授三子,星友殫思竭力,終勝之,嘗撰《兼山堂弈譜》,其論弈謂用虛不如用實,用巧不如用拙,制於有形,不若制於無形,臻於有用之用,不如臻於無用之用,斯言何其雋永歟。星友性好稗官家言,常乘人握子布算時,出以觀之,旣下輒應,應已復觀,當危迫之際,其人或汗流浹背,星友則從容如故,局甫半,輒語人曰,若負幾路矣,及竟,如其言。按:徐名未詳,浙江錢塘人。星友與月天同時供奉內廷,月天誠樸不苟,星友則結納內監,大內之事輒預知之。一日語月天曰,君棋實勝於某,惟君勝某局亦不少矣,明日御前相較,能讓一子,以全一日之名否?月天笑應之曰,是亦何難。明日內廷忽召二人入,高宗指案上一硃漆盒曰,內有一物,弈勝者取之,遵旨對弈,弈畢,星友勝月天負,蓋預得內監之報告,知匣中爲知府文憑一紙也。徐之後弈名最噪者,爲梁魏今,程蘭如,施定庵,范西屏,世並稱之曰梁程施范。梁輩行最早,與星友對局尙多,蘭如後起,星友耄矣,嘗弈於某處,主者忌星友盛名,嗾衆國手陰助蘭如,星友屢敗,大怒,遂歸武林,不復出。按:梁程名未詳,范名世勛,施名紹闇,均浙江海寧人,同學弈於兪長侯,范十六成國弈,施十四成國弈。袁簡齋稱范爲海內弈家第一,惟施定庵差相亞,然施斂眉沈思,或日映未下一子,而范應畢,輒歌呼睡去,每見其對局時,西屏全局僵矣,隅坐者羣測之,靡以救也,俄而爭一劫,則七十二道體勢皆靈云云,論者以此言揚范抑施,未免過當,范施弈品,如雙峯並峙,各具高深,初難軒輊,弈家謂范如神龍變化,莫測首尾,施如老驥馳驟,不失尺寸,可謂知言。然范於弈實由天賦,李松石云,范之於弈,如將中之武穆公,不用古法,戰無不勝。臧念宣云,西屏授子,靈奇變化,莫測端倪,如武侯八陣圖,五花八門,入其中者,莫能自免,推許若此,可以知其弈品也。范所著《桃花泉弈譜》,及施所著《弈理指歸》,皆爲對手說法,久已風行海内矣,按:范又著《四子譜》,施著有《二子譜》,亦俱刊行。范施對壘,弈家稱爲出奇無窮,惜遺譜散佚,有鄧君弈潛者,刻四大家弈譜,於梁程施范極力搜羅,亦僅得十局耳,梁程後有十八國手之目,然弈品皆不逮范施矣。

前所述爲弈壇佳話,更有因弈而生隙喪命者,如仇隙門云:

乾嘉時,朝貴盛行弈藝,以此四方善弈士,咸集京師,而以范西屏爲巨擘,先范得名者黃月天久遊公卿間,稱國手,年亦倍長於范,及范入都,黃與角藝,卒死范手,於是慕范者未嘗不惜黃,而不知其中自有天焉。先是,富春韓生館某部郎家,韓本善弈,而人莫知,一日部郎邀黃弈,韓作壁上觀,局竟,謂部郎曰,黃某弈雖名盛一時,而自我觀之,其於攻守之法,猶未盡然,誰謂無可敵者?部郎乃復邀黃與韓對弈,黃見韓年少,意甚輕之,及布局覺有異,卽極力防拒,而輒爲所窘。黃或乘間出奇,韓則信手以應,不費思索。竟三局,黃北焉,遂推枰起曰,余今適發隱疾,越日當與君决勝負耳,嗣是黃名稍遜,而韓技亦有知者。某王亦精此藝,聞韓名,召與弈,自辰至日中,連和三枰,末局韓負半子,蓋應召時,使者以王好勝爲囑,韓欲博王歡,而又不墮己名,故於進退間,分毫不失如此,然其心力之劬,恰過常局數倍矣。時黃恨韓成仇,偵知其故,韓出卽要於途曰,今日願與君畢其所長,韓告辭不可,勉與弈,乃爭一角,韓反復凝思,卒不能應,黃以冷語迫之,韓神色頓異,連噴血數升而絕,越後二十餘年而黃爲范乘,若相報復焉。按:黃范已見前,相傳范入都時黃猶在,諸鉅公設彩,邀二人一爭勝,局未分,亦以一角分上下,范見黃握子不落曰,先生殆不欲戰乎,黃忽色變曰,孽也,天奪我矣;又何爭爲!方推枰起,遽倒地而死。

果按:徐一士先生隨筆亦曾引用前述黃徐在帝前對弈故事,並引傅芸子《東華謄語》有云:“帝太息謂黃曰,汝棋向雖勝於彼,其如命之不如彼何!”又引宋人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云:

思陵(宋高宗)時,百工技藝,咸精其能,故挾技術者率多遇,而亦有命焉,吳郡王益……偶致棋客,關西人,精悍短小,王試命與國手敵,俱出其右,王因侍上弈,言之,翌日宣喚,國手夜以大白浮之,出處子,極妍靚,曰,此吾女也,我今用妻爾,來日於御前饒我第一局,第二局却饒爾,我與爾永爲翁壻,都在御前。不信我說,吾豈以女輕許人!國手實未嘗有女,女蓋教坊伎也,關西樸而性直,翌日,上召與國手弈,上與王視,第一局關西陽遜國手,上拂衣起,命王且斟酒曰:終是外道人,如何敵國手!關西才出,知爲所賣,鬱悶不食而死。

以詭譎相傾,又甚於黃徐,懷才見妬,屈子自沉,古今一轍,更可慨也。

龔孝拱功罪

龔橙字孝拱,定盦子。世傳其功名不遂意,學夷語,爲英領威妥瑪幕客,英法聯軍之役,焚圓明園,龔實爲之導焉。爲人多怪,晚年號半倫,蓋謂五倫皆不足語,惟有妾尙可侍奉,不成一倫,斯爲半倫也。孽海花第三回,“半倫生演說西林春”,記之甚詳,世亦樂道其讀父文而捶笞木主事,資爲嗢噱,天才橫溢,不爲時重,抑鬱少歡,宜如是矣。然譚復堂(獻)〈龔公襄傳略〉頗爲辨正,其說曰:

公襄(橙後改字公襄)治諸生業,久不遇,間以策干大帥,不能用,遂好奇服,流寓上海,習歐羅巴人語言文字,咸豐十年,英吉利人入京師,或曰挾龔先生爲導,君方以言讋酋長,換約而退,而人間遂相訾謷,君久居夷場,洞悉情僞,蘇杭相繼陷賊,西人助守上海,軍書餉導,藉通南北,開說萬端,始得其力,江南人至今稱之。

《藏園羣書題記續編》〈龔君手書小學三種跋〉引譚氏此文,幷加論曰:

以是而言,君以習絕國方言,通知外情,爲英使威妥瑪治文書,正藉英人之力以抒禍變,保海疆,寧有快心事仇如張元施宜生所爲耶?特以懷抱奇略,無所發抒,又好爲新奇異譎可怪之論,爲世駭愕,遂被以放誕奇僻之行,嗚呼,自古有非常之才者,恆負舉世之謗,豈不重可哀哉。

是沅叔先生,亦不以世俗傳說爲盡然。海禁初開,略有新知者,罔不被謗,如郭玉池之使英,士夫送行,比於流放,而張樵野,立山,李少荃,諸公或以此被千載惡名,或且嬰殺身之慘,由此推論,龔君之事,正未易言耳,抑吾人所慨者,史事真象,往往隨文人之好惡而種種不同,英法戰役,去今不及百年,輒已如此,古史邈遠,又豈可執故書以爲不可遠違耶?

李日華《味水軒日記》

陰雨索寞,讀《味水軒日記》爲遣,乃有記秀水迎神賽會事,頗致不滿。因憶前月京中所見,不免類是,而彼是天下小康,此則兵戈塞野,爲不同耳。李文云:

萬曆三十八年四月二日,先是三月三日秀水濮院鎭醵金爲神會,結綴羅綺,攢簇珠翠,爲抬閣數十座,閣上率用民間娟秀幼稚,妝扮故事人物,備極巧麗。迎於市中,遠近士女走集,一國若狂。蓋無賴輩誘惑愚蕩,利其科斂乾没所入不貲故耳。且迎會之日,民間親戚來聚其家,醬酒臛肉,費用甚侈,貧者典質以應之。又有抬閣至經行之處,羣惡少竟自拆毀牆屋,無可哭訴,甚則踰越之盜,乘人盡出,恣行探胠,不良之姬,飄蕩之子,潛相拐引。其他幼弱挨擠,蹋背折肢,酗狂鬥狠,喪生構訟,騷然不寧者,數日未已,鎭民甚苦之,云每三年必遭一劫,蓋三年一迎會也。特以鎭去郡遠,官法不能盡行,而無賴輩結黨橫肆,良民不敢觸之也。今歲郡中諸無賴輩,抵掌效尤,以城隍神爲由,自閏三月十四日起,至二十五六日,晝夜騎馬嘶鑼,糾衆勒索,嘉興陸會君前後出示,嚴禁不止,反借他事編謠歌以汚衊之。又假借鄉紳名目,公行抗拒,日夜攢簇抬閣,城內外約七八十,擁塞街巷,司李沈公出,不避道,公怒令焚之,諸無賴輩慮人搶掠,各拆卸遁去。余以爲令行禁止,乃可爲國,令不行,禁不止,何亂不釀,何法可恃!此真可寒心也。而無識者反怏怏於遊觀之不足,此何異燕雀處堂者邪”?

蓋慨乎言之,然今日賽會且有執戟之士以爲之衛,古今人之賢不肖,固甚遠歟?

《學海月刊》

吾師李釋戡先生創刊《學海月刊》,其發刊辭曰:

伊川有言,不農而足食,不工而足用,不躬堅銳守土而安居,晏然爲天地間一蠹,唯綴緝聖人遺書,庶幾有補爾。然卽如其說,亦豈俗儒所可企及哉!苟能宗顧亭林文不關六經之旨當世之務者不作,亦已難矣。第人成一書,詎易語皆精當?白首窮研,往往不竟其功。卽博洽有成矣,喪亂困乏湮滅不傳者,何可勝道!使各攄心得,彙刊流布,則事易集而無虞散佚,此學海月刊所由作也。夫海,望之不見其涯,測之莫得其深,烏能免望洋之嘆,不過冀讀者嘗一滴而知大海味耳。故凡經史,諸子,文字,音韻,輿地,歷算,金石,書畫譜錄之學,有考訂闡明者,不偏門戶,不囿中外,片辭隻義,悉所收羅,幸博雅君子有以教焉。

按近日刊物雖多,而措意於學識者殊少。蓋一則困於專門人才之分散,再則羣趨利藪,終日汲汲,卽有寶筏,終戀迷津。曩者余在中央大學,創辦《真知學報》,固內容之苦窳,亦讀者之無多,遂令陷於不死不生之局。厥後上海聯合出版公司有《學術界》之刊,而江蘇省立教育學院亦有研究季刊之輯,較之真知,所逾已多,然比之戰前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北大,燕京,清華各學報,及蘇州章氏國學會之《制言》,均有遜色矣。國於世界,必有以立,若長令典籍荊榛,文獻銷亡,來日情形,何堪設想,今人徒知詬詈清淡,而不知空以呼號爲口號亦絲毫無補於實際也。釋戡先生經文緯武,廣識海內學人長者,斯編一函,其必有光芒萬丈之觀乎?余輩後生,拭目俟之!

〈清明上河圖〉

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太倉王杼以之遭禍,世稱金瓶梅爲弇州山人代父報仇之作,以諷嚴東樓者,而東樓卽以翻書毒死,見顯公爕《消夏閒記》,梁拱宸《勸戒四錄》,及《寒花菴隨筆》等書,而傳奇〈一捧雪〉卽演此事,其代東樓鑒定此圖爲贋者,或曰湯裱禙,或曰唐荊川,然李越縵日記對荆川事辨證甚詳,殆是讆言,不足置信,余讀李日華《味水軒日記》,對此圖記述差詳,堪備掌故,因轉錄之:

萬曆三十七年己酉,七月七日霽,乍涼,夜臥冷簟,小不快。客持宋張擇端文友清明上河圖見示,有徽宗御書清明上河圖五字,清勁骨立如褚法,印蓋小璽,絹素沉古,頗多斷裂。前段先作沙柳遠山,縹渺多致,一牧童騎牛弄笛,近村茅屋竹籬,漸入街市,水則舶艫帆檣,陸則車騎人物,列肆競技,老少妍醜,百態畢出矣。卷末細書:「臣張擇端畫織紋綾上」。御書一詩云:「我愛張文友,新圖妙入神,尺縑賅衆藝,釆筆盡黎民。始事青春早,成年白首新,古今披閱此,如在上河春」,又書賜錢貴妃印。另一粉箋,貞元元年正月上有蘇舜舉賦一長歌,圖記,眉山蘇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紙,李觀李巍賦二詩。最後天順六年二月,大梁岳璿文璣作一畫記,指陳畫中景物甚詳。又有“水村道人”及“陸氏五美堂圖書”二印章,知其曾入陸全卿笥中也。後又有長沙何貞立印,又吾姻友沈鳳翔超宗二印記,超宗化去五六年矣,其遺物散落殆盡,此卷適觸余悲緒耿耿也。此圖明本,余在京師,見有三本,景物布置,俱各不同,而俱有意態,當道君時奉旨令院中皆自出意作圖進御,而以擇端本爲最,俱內藏耳。又余昔聞分宜相柄國,需此圖甚急,而此卷在全卿家,全卿已捐館,夫人雅珍祕之,諸子不得擅窺。至縫置繡枕中,坐臥必偕,無能啟者。有甥王姓者,善繪性巧,又善事夫人,從容借閱,夫人不得已,爲一發藏,又不欲人有臨本,每一出必屏去筆硯,令王生坐小閣中靜默觀之,暮輒厭意而去。如此往來三月,凡十數番閱,而王生歸輒寫其腹記,卽有成卷。都御史杼迎分宜旨,懸原價購此圖,王生以臨本售八百金,御史不知,遽以獻,分宜喜甚,發裝潢湯姓者,易其標識,湯驗其贋,索賄四千金於王,爲隱其故,王不允所請,因洗露匠者新僞,嚴大嗛王,因中之法,致有東市之慘。夫王固功名草草之士,宜不具鑑,分宜少頗淹雅,晚年富貴已極,搜閱甚多,宜一見了了,而王生之僞,必藉老匠以發,則臨本之工,亦非泛泛者。今臨本不知何在。而真者獨出,豈亦有數存乎其間耶?……王生號振齋,亦因此構仇怨,庾死獄中。或云,真本爲衞元卿所得,元卿續獻之嚴,僞本乃敗,未知的據。

萬曆去嘉靖不遠,李氏所言,或有可信者。然王旣不惜八百金,市此一圖,而吝此四千金,終召大禍,似亦不甚入理耳。

《兩都集跋》

拙作《兩都集》,頃由上海太平書店刊行,檢閱一過,愧汗良多,爲文譬如飲水,冷暖自知,因就所感,拉雜言之,亦足當鴻爪也。

一,                   是集之輯,始於客冬,排校牽延,遂爾半載。然魯魚亥豕之訛,彌目皆是,雖云校書如掃落葉,究竟過於粗疏,不知何時得細訂一過,以贖此愆。

二,封面題字,原是自作總明,寫成製版。蓋余有一癖,己文絕不就正於人,且不願求人作序及題署等,匪敢自絕於標榜,實以知己文者,莫如自己,何必以此煩人?余恆言爲人須存恕道,爲文絕對不必,所謂我手寫我口,他人如何,何必計也?此又一事。唯余所題字,大小尙能適合。不意書店製版,竟大如杯口,以三十二開之書,署以如許大字,又散漫不整,其爲傖惡,何庸贅辭!然木已成舟,亦只有聽之矣。(編者按:兩都集付印,在太平書局改組接盤之前,不勝歉仄,並請著者讀者鑒諒。)

三,余爲文只得一“雜”字,駁雜不純,雜亂無章,頗足盡之。然每念常識二字,乃是今日國民所應具,否則漢末有黃巾,靖康時有郭京,清末有拳匪,皆是國民平時無知之表現,實國家民族莫大之危機。近頃乃又有以妖言惑衆聞者,豈二千年來,吾民竟無一毫進步耶?余雖無文,竊願於此三致意,舉凡博物之微,事理之細,凡有所得,輒願筆之於書,雖是庸腐,亦所不惜,但絕不敢附會誣妄,如八股先生所云云耳。

四,懷舊之感,依戀之情,每當亂世,人所愈增,師友凋零,親戚走散,一也;民生艱苦,彌念太平,二也;兵戈遍地,無所求生,窮則反本,舊亦本也,故每念之,三也。凡此諸情,若不得瀉,亦是苦惱,或則譏爲清談無用,或詬爲遁逃避世,不知今日之罪,不在清言,而在渾濁,不在遁避,而在貪得也。平時向不辯爭,於此附著二語,以釋疑者。

五,爲文苦事也,亦樂事也。當其獺祭尋檢,苦不得愜心當意之辭,雖有感想,無足證發,又或本無所思,勉凑字數,言之無物,徒存皮毛,斯皆不足以言樂。若夫如文賦之所云,因枝振葉,沿波討源,本隱之顯,求易得難。則詞藻紛披,理深義恰,如吐喉鯁,如傾積愫,固金聖歎當入之豈不快哉者也。余文苦拙滯,又困於案牘人事,每一篇章,動歷多時,前後相塞,氣脈不屬,通人方雅,見而知之。欲求敏給,限於天賦,實無如何。又往往於一文旣刊之後,頗得新義,無以補苴,此集付印倉促,更未訂正,斯皆有待於賢者指示而爲他山之助者,深蘄先進前輩,或同學同道不棄而見教耳。

民國甲申六月十四日。

以上筆記若干則,乃卅三年春夏間陸續寫記,其動機無非讀了書之後,覺得有意思的便抄錄一番。中國的雜書真是看不勝看,而我自己讀書又向來没有恒心毅力,雖然常常記起古人不可有始無終的教訓,終於覺得那樣太束縛,所以求學不能有系統,寫文也只是一知半解,不像一個完整的東西。這裏所抄,尤其細碎無意味,古人作筆記,或者有獨到見解,或者可以益人常識,像此種雜亂無條貫的物事,二者均談不到。且亦不會如先祖之閱微草堂,藉鬼狐說教訓,或聊齊志異之廣異聞寄感慨,甚至連雀入大水爲蛤女人變猪之類的可以令人驀然一驚或供識者一哂的材料也沒有。抄而存之,想不出別的意義,只好說算是半年來讀書的一點業績罷,以後還有,如果許可的話,也許還要糟蹋一些紙張。

甲申七月念六日大熱兼旬矣,揮汗記於篁軒。


(原載《風雨談》,第15、16期。蔡登山先生整理录入加注。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①      “查”字疑為原刊誤排,可能應為茶字。按文中所述,當指民囯時期的廣和樓戲院。

②      原刊誤排為“在人家”,應為“在家人”,佛門有“出家人不打誑語”的説法,故此処稱“在家人也不打誑語”。

③      厲階:惡行、惡事的開端。

④      恝,音夾,意為無憂慮、憂愁,或對事漠然不覺。

⑤      卽且甘帶:卽且或作蝍且,蜈蚣;甘帶,喜吃蛇腦;比喻美惡無定準,各有 所好。

⑥      讋(上龍下言),音折,意為懼怕、恐懼,此處用作動詞,意為恐嚇敵酋,使之有所畏懼。

⑦      讆(上衛下言),音位,意為欺詐、虛假。

⑧      《兩都集》為作者的一本散文集,1944年初版,後被收入遼寧教育出版社的叢書“新世紀万有文庫”中(1998年出版)。

【简体版】

不执室杂记

纪果庵

忆大乘起信论有云,无遣曰真,无住曰如,无遣则不被执于人,无住则不被执于己,人己两忘,斯得自在。青年好奇,尝以无遣名斋,贪嗔痴念,一未革除,何有于此,今日思之,殆等梦呓。中岁哀乐,所更已多,刼火不息,此生转烦,欲其无遣无住,更焉可得?特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其柄仍操之自我,昔人诗云:“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皆在别人家,我也一些愁不得,且锄明月种梅花,”盖有所执而不执,则亦不足爲我烦矣。余性卞急,辄大愤怒,而又善忘,旋得愉乐,妄念悔念,展转环生,无所断制,一至于此,虽然,喜怒不形于外者,其必有所撄于中,欧阳子曰:“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宜其渥然丹者爲藁木,黟然黑者爲星星”,是感心之苦,不更甚邪?若余之茹吐自如,不以停滞,事过境迁,如无此事此境,无忆无梦,亦无思无患,虽不得上,可称得中。是余岂唯不执于物,又不执于心,自谓不失爲消遣世虑之一法。室人谪余欠涵养,则笑而不应,盖有由矣。心固不执,身役乎人,衣食所需,欲遯不得。所赖以养志者,偶有一钱,便以货书,未必尽读,乃以得之爲乐,呜乎,此讵非一执邪?他执可断,此独不能,道力不坚,识者所哂,抑又进者,读书所见,或喜或恶,竟又笔之爲文,供于衆览。己之所执,更以执人,此执中生执,毋乃不可。然不吐不快,必将苦我,信笔雌黄,过则忘之,又破执之一道。所企读吾记者,亦阅而付诸一笑,勿爲所执,而生忿厉,则反复之间,化有执爲不执,神而明之,存乎人焉。是爲前记。

《唐土名胜图绘》

掌故风土之书,夙所喜悦。去年曾托人买《唐土名胜图绘》,迟迟未果。岁尾于役北中,估人告余已有,卒卒鲜暇,竟不遑取,返京后,保文堂彭君送来此书,价殆三百馀元,忆二年前有人买之,已百元许,由米价推论,值良不昂。中土此等书如《都门纪略》、《宸垣志略》等皆极简陋,又无图绘,不能引人入胜,此书图刻颇精,不能以其爲“指南案内”之类而少之。尤可爱者,城郭沧桑,早非昔覩,欲觇往境,此称翔实。如前门大街,荷包巷,东华门,西牌楼,金鱼池等,所绘景物,今日久不可见,而广和查楼①,今之侷促于千闤万闠中者,彼时竟如乡间社戏,广场中列一台,下则植足而观,更有妇女,列车爲屏,远方食肆茶坊,历落可数。考此书刊于同治四年乙丑,至六年而明治维新,距今甫逾六十年,世变之亟,可抵数千年矣,是后人之幸欤,抑其不幸邪?其称唐土,殆犹有尊视之意。阅朝觐仪式,皇帝大驾卤簿,皇帝大阅,八旗操演诸图,威仪繁密,想见帝制之崇隆,民物之康阜,盖专制之威,尙须建筑于民生问题之上焉。凡东土所称曰唐,举有大意,唐爲“大言”是乃古训,引而申之,良有以也。若谓唐代文物独盛,影嚮最深,固亦未爲不可。此书六册,仅及京师直隶而止,京师所绘,多据会典图,南巡万寿诸盛典图等,故能得其真象,若各府县名胜,或仿之于志书,或迳出臆度,不能与原景吻合,殆无容疑,书后附有声明,中土各省之图将次第发刊,不知后均成书否,谫陋如余,未之敢知,然以此估计,若全部书成,卷帙大可观矣。东洋旧书,皆用皮纸,韧而白,唯微嫌粗,刻字清晰,远胜我国,此书说明,皆用行体,有小如蝇者,更附假名,然皆可辨。又偶取前人咏名蹟诗句,书家缮录,匡以图案,附刊图后,弥益兴会。去年曾买《指南录》及《备论》各一部,亦日本刊,纸墨相仿,而刊刻不如,偶阅知堂先生〈苦竹杂记〉,其记廖柴舟《二十七松堂集》云:

文饭小品第六期,上有施蛰存先生〈无相庵断残录〉,第五则谈及廖燕文章,云《二十七松堂集》已有铅印本,遂以银六元买了来。其实那日本文久二年的相悦堂刊本还不至于绝无仅有,我就有一部,是以日金二元买得的。名古屋的中堂书店旧书目几乎每年都有此书,可知并不难得,大抵售价也总是日金二圆,计书十册,木板皮纸印,有九成新。

是可知中土居爲奇货之书,东瀛往往而有,近日旧书论斤出售,其祸何减于焚坑,闻日本书价皆公定,其价颇廉于中土,不肖之徒,且施伎俩以渔其利,可叹可叹。三月七日。

《梁贞端公遗书》

桂林梁贞端公济,梁漱溟先生之父,于民国七年十月初七投故都积水潭自裁。后人辑其遗文,爲《梁贞端公遗书》,计分遗墨,年谱,感劬山房日记抄,别竹辞花记等数十卷。余去冬北行,寓所门外卽爲厂甸,献岁以来,书商麕集。虽心绪未佳,积习所至,仍抽暇往观,凋零破败,殆不成书,大抵破烂杂志及佛经残本之类而已,欲求披沙之获,戛戛乎难。且价值奇昂,尤不免拒人千里之外。唯此书竟多有,一种黄毛边印,一种白连史印,价不过北币五六元,遂买其一。公私蝟集,每至夜分,体疲神烦,废读久矣,此亦不快,临睡之顷,偶加翻检,迄未卒业,及匆匆南返,又遗于友家,未之取携,字句卷数,都不复忆,唯意象中知此翁亦一畸人而已。按翁于清末官内阁中书,浮沉十馀年不迁,癸卯诏举经济特科,被荐未赴,民政部初设称巡警部,奏调爲部员,充京师教养局总办,局初创,亲爲规画,总局容罪犯,分局容贫民,使分科学艺,更立小学教贫儿,纤细毕举,而所费甚少,然劳资并著,竟不补官,亦不更得差,以迄清亡。盖性端谨,不善趋应,亦以亲贵用事,朝政日非,知天下将乱,私爲奏议,分爲民德,君德,官纪诸项,及财政实业教育诸大端,都爲十类,彙记于册,比次旣定,将请代奏,辞官乞老,值武昌革命军兴,清廷退位,不果。民国成立,屡加徵聘,皆不赴,仍官冷曹。适政府议爲官吏加薪,而不及民生事,上书辞不受,其词深痛,因而去职,渐有殉国之意,盖其初方属望于民国之图治,迄失望而出此。戊午爲公六十诞辰,子女谋爲祝,乃决心自裁焉。其遗笔告世人书,首卽曰,吾今竭诚致敬以告世人曰:梁济之死,係殉清朝而死也,又曰:“吾因身值清朝之末,故云殉清,其实非以清朝爲本位,而以幼年所学爲本位,吾国数千年先圣之诗礼纲常,吾家先祖先父先母之遗传,深印于吾脑中,卽以此主意爲本位,故不容不殉”可证。公少孤寒,寄居戚家,赖母氏教读爲生,其感劬山房之命名,卽含报亲之意。文字多拖累,因无所取,然末世得此,亦复不恶,若吴柳堂,王国维等不犹愈于全躯保妻孥者万万耶?别竹辞花记多有意致,写旧京齐民生活大好。其思想深受儒家影响,而能言行合一,不似色厉内荏者之矫作,又不学僞名士之作态,(樊樊山李越缦皆所诽议)可以生则生,不可生则死,独往独来,余故曰亦畸士也。

《药堂杂文》

知堂先生见贻《药堂杂文》一书,先生最近之文字结集也。新民印书馆刊,白道林纸印二六○页,虽是片楮,在物力维艰之今日,亦足珍矣。共收文字二十七篇,盖继《药味集》之后者。序言一则,多有妙语,外间未见,不妨择要抄出,以公同好:

本集所收文共二十七篇,最初拟名一蒉轩笔记,今改定爲药堂杂文,编好重读一过,觉得这些杂文有什麽新的倾向吗?简单的回答一个字;不。……写的文章似乎有点改变,彷彿文言的分子比较多了些。其实我的文章写法并没有变,其方法是:意思怎麽样写得好就怎麽写,其分子句子都所不论。假如这里有些古文的成分出现,便是这样来的。与有时有些粗话俗字出现正是同一情形,并不是我忽然想作起古文来了。说到古文,这本来并不是全要不得的东西,正如前清的一套衣冠,自小衫袴以至袍褂大帽,有许多原是可用的材料,只是不能再那样的穿戴,而且还穿到汗汚油腻。新文学运动的时候,虽然有人嚷嚷,把这衣冠撕碎了扔到茅厕里完事,可是大家也不这样作,只是脱光了衣服,像我也是其一,赤条条的先在浴堂里洗一个澡,再来挑拣小衣衬衫等洗过了重新穿上,开衭袍也缝合了可以重新应用,只是白细布裌袜大抵换了黑洋袜了罢?头上说不定加上一顶深茶色的洋毡帽。中华民国成立后的服色改变,原来也便是这样,似乎没有什麽可以奇怪的地方。朝服的猞猁狲成爲很好的冬大衣,蓝色实地纱也何尝不是民国的合式的常礼服呢?不但如此,孔雀补服作成椅套,圆珊瑚顶拿来镶在手杖上,是再好也没有了,问题只是不要再把补服缀在胸前,珊瑚顶装在头上,用在别处是无所不可的。我们的语体文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副样子,实在是怪寒伧的。洋货未尝不想多用,就生活状况看来,还只得利用旧物,顶漂亮的装饰大约也单是一根珊瑚杖之类罢了。假如这样便以爲是复古,未免所见太浅,殆犹未曾见过整的古文,有如乡下人见手杖以爲是在戴红顶了。……我看人家的文章有一种偏见,留意其思想的分子,自己写时也是如此。在家人②也不打诳话。这些文章虽然写得不好,都是经过考虑的,卽使形式上有近似古文处,其内容却不是普通古文中所有。……

语体文与古文之别,不过如此,是丹非素或是素非丹者岂非多事。迩日另有一种人,专以攻击老辈爲事,甚至文中之“之乎者也”亦成罪状,写文之难盖如是,先生斤斤以此爲言,或不无所感乎?三月十一日忽撄小病,无以爲文,抄此塞责,乃大可愧耳。

梁巨川论李越缦

余前记《梁贞端遗书》事,此书顷由友人代爲寄到,亟检其论李君一条,在感劬山房日记抄中,文曰:

我尝博徵细访,留心揆察,积日旣久,乃知李莼客先生的的确确是一谬品,而其势倾动衆人,至恐爲人心风俗之害。輓近读书人不务根本,偏尙词章考据一面,渊博能文者,便享大名,爲士林之所宗仰,士风尽入于浮僞之途,皆由此种人爲之厉阶!③莼客行事,吾不能尽知,知亦不能尽数,伊爲部曹,投书朝邑相国(指阎敬铭)大肆谩駡,谓朝邑小人陋劣,乌足爲政,此在彼则自矜傲吏,而一般文人名士亦相与津津称道气节不凡,其实全是读书人门面习气,岂有当于气节哉!朝邑局量褊小,才短识拘,不无可议,然断未有因其一短,而遂没其老成宿望清朴公忠者。至于以司员而有意在长官,矫激刻薄,不独士风尽变爲浮僞,恐流弊影响将在国家治乱上耳。又莼客以爲天下无足爲彼师者,故在彼无所谓师长,一切以平等行之,公然相争吵辱詈,如其谒庚辰会试房师林侍御事,已遍传,庚午乡试主考爲李若农,因若翁学问素著,得彼此友善,有时议论不合,则当面大斥,经人劝散者屡。又潘文勤待以上宾,友契极矣,而亦或当筵谩駡,夫此似不过脾气乖张,举动倨妄,无足深论,然我所忧者,则以其人如此,固又未尝不谈忠孝品节学问经济,斯其害不可胜言耳。盖一切俱将入于浮僞迷谬,而无复忠孝品节学问经济之真也。夫忠孝品节原是实理实事,卽在寻常日用之间,有此一段平平无奇之诚心,岂爲几个好名色供标榜做文章用者?况一涉矜心慕名,立意卽爲不是,又幷不见诸行事徒托空言邪?至于学问经济更非文人名士所知,如治国,治民,治兵,河务,盐务,漕务,交邻,互市,筹边等,要在切实事,有真本领,岂窗下用功,诵得几本书,于世事全未谙晓所能坐论者?闻莼客家政不肃,权操僕媪之手,似此天生无用之人,而谈经济,其迷谬当何如也!

其下尙有反对俞曲园之论,不具引,按梁氏所云,乃是正统的载道派看法,若其人无以自明,必有以爲矫情之见者,但所说欲明经济,必晓世事事理,乃诚笃实不破之论。文章词采亦无可非,然思想究竟不能置之不论。蔡元培先生极称李君词采,而未尝称其思想可以宗风,知堂老人亦云然,如读<《列女传》>一文说俞理初对妇女问题之可佩,引越缦堂日记,补辛集上云:

俞君好爲妇人出脱,其节妇说言,礼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男子亦不当再娶,贞女说言后世女子不肯再受聘者谓之贞女,乃贤者未思之过,未同衾而同穴,则又何必亲迎,何必庙见?妬非女人恶德论言夫买妾而妻不妬,是恝④也,恝则家道坏矣。……语皆偏谲,似谢夫人所谓周姥者。

评之曰:

越缦俗儒,满腹都是男子中心的思想,其以俞君语爲偏谲本不足异,惟比拟爲出于周姥则极有意思,本是排调却转成赏誉矣。

观此可证。(周姥制礼故事见世说)关于李君与会试房官林绍年意见不投事,查《越缦堂日记》,光绪六年庚辰四月十三日云:

晨,敦夫出闱,知余卷在林编修绍年房,初不知所谓,以问其乡人陈编修琇莹,陈君力赞之,犹不信,更质之钱辛伯,辛伯谓通场无此卷也,始请君代拟评语,呈荐于翁尙书,尙书大喜,二十五六日卽以次三艺发刻,本中高魁,后以景尙书取本房一卷作元,乃置第十九名,旣翁尙书欲以余卷束榜,始置一百名,而仍刻入闱墨,意别有在也。……下午谒房师,送贽银八两,门茶九千。入城,至东华门外烧酒胡同,谒翁叔平师,送贽银四两,门茶九千。相见殷然,极致谦挹。

慈铭失意场屋卅年,至是始得通籍,而其卷又非房师所赏,故积不能平。徐一士先生笔记云:

闻慈铭谒房师林绍年,语颇不投机,出告人曰:顷所见非人也。然说者谓绍年后在言路有声。慈铭爲御史时非能逮也。

与梁文可相参阅。李在户部爲郎中,阎丹初爲尙书,力求振作,定每日接见司官,京曹冷寞,多终年不入衙署,李乃致书论其非是。光绪九年十一月廿日记云:

作书致阎尙书,言署中接见唱名之非礼,约数千言,尙书性长厚,亦廉介善吏事,而闇于大体,颇喜操切,其于余亦知爱慕,而不能重其礼,作书忠告,以酬一日之知。

所谓投书谩駡,或卽指此。书中实不见有若何谩駡处,然其后日记中对阎不满之词甚多,如光绪十二年七月八日一则云:

邸抄阎敬铭续假一月,朝邑前请开缺,赏假一月,今已满而不求去,复请续假,进退自由,不顾廉耻,此古今所无者也。予初谓朝邑特纤啬好利,执拗不学耳,去年吴峋贬官,已无解于清议,嗣闻其疏请各省所进固本钱专解内务府,是以货财爲迎合也,鄙夫不可与事君,圣人之言信哉!

此则真近乎駡矣,大抵越缦凭一时得失意气对人赞诋者甚多,不限于阎氏一人,文人结习,固宜如是,况又有热中躁进思想,从中作祟,更易不能把持。若经济用世之学,越缦似亦不曾以此自傲耳。

〈豆芽菜赋〉

苜蓿生涯,昔人所悲,有志之士,去之如恐不及。刘廷玑《在园杂志》云:

关夫子殿额,多用志在春秋,鄜州刘广文(峒)自嘲曰:此四字似可移书苜蓿斋中,专爲吾辈而设,吾无奢望,唯望二丁祭得肉食耳,是亦志在春秋也,闻者绝倒。

又有谑广文一联:“耀武扬威,带裤打门斗五板;穷奢极欲,连篮买豆腐三斤。”带裤连篮,更觉形容过甚。陈其元《庸閒斋笔记》,梁章钜《楹联丛话》,有相类纪载,姑不具引。昔日教官,自视人视,不过如此,虽然,三年考绩,尙可升迁,若令之爲师保者,岂复有门斗可笞,豆腐可吃乎?卽丁祀亦仅排班伺候耳,肉食云云,徒成梦寐,但恨无人以幽默笔墨,撰数联供解嘲耳。《枣林杂俎》有御史试〈豆芽菜赋〉一则,正吾辈日所必食之品,旣名爲赋,其必舖张扬厉可知,亟录之以供酸丁共赏,亦以见我辈享用,并不薄也。

蒙城陈嶷,荐贤良方正,考选试〈豆芽菜赋〉,嶷第一,拜浙江道御史,终按察副使。赋曰:

南国之宾,客于上国,与北都主人曰:子居上都,俯视八隅,日览天下之奇物,亦知天下之奇味乎?主人曰,唯唯,客何言欤?天下之味,形类万殊;燧人作俑,庖人之初;曰胾曰脔,曰豢曰刍;八珍甲四海之美,五味极六合之腴;猩唇豹胎之鼎,熊掌驼峯之厨,赵普掣鳌之炙,何曾鹅掌之殊;党家之羊羔美酒,五侯之燕髀鲭;,斫吴中之脍,钓松江之鲈;架酿施蓼,雪蛆侑俎。至若橙黄而螃蟹实,荻绿而河豚来,黄雀入幕之子,乌鷄啄粟之雏,加之以椒桂,益之以油酥,当嘉宾之旣集,命细君而当炉,巨觥浅酌,艳曲咿唔,调嚼滋味,旣美且郁。客曰:子唯知荤臊之爲味,而不知清楚之佳蔬也。主人从而啓曰:北山釆蕨,南山釆薇,祛萱堂北,襜芹涧湄。烹绿葵之嫩叶,儳血薤之芳蕤。补羸杞,移繁芜,蔴菇缕分于淮朮,菠稜寸断于蹲鸱。酣糟子姜之掌,沬醯新笋之丝;至若钱塘之茭白,商山之紫芝,大宛之苜蓿,二蜀之鷄栖,拣择加精,调苴得宜,香闻爽臆,味适开眉,当举案之顷,会称觞之时,饮此佳品,喜溢厥颐。客曰:子若徒知异之爲美,而不知近之爲奇,主人瞠焉语塞,拱手戏嘻曰:然则子所言美者,请备言而述之!客曰:有彼物兮,冰肌玉质,子不入于淤泥,根不资于扶植,金芽寸长,珠蕤双结,匪绿匪青,不丹不赤。宛讶白龙之鬚,彷彿春蚕之蛰。虽狂风疾雨,不减其芳,重露严霜,不凋其实,物美而价轻,衆知而易识,不劳乎椒桂之调,不资乎刍豢之汁,数致而不穷,数餐而不斁。虽以赫乎柱史之严,每常置之于齿牙,蓦矣宪台之邃,亦尝款之而深入。当其退食之委蛇,则伴其仓米之廪食,至于涤清肠,漱清臆,助清吟,益清职,视彼主人所陈者,奚相去倍屣而翅亿万也欤?主人闻而叹曰:得非市之所鬻,豆芽菜乎?客乃曰:子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之味,适口者爲佳;天下之士,无欲者爲贵。彼之所云者,非不口欲,我之所却者,恐爲心累,脱若致之弗克,则爲口腹之累。传不云乎,养其小者,则失其大者,大者旣失,虽罗五鼎,亦唯取羞,虽享太牢,适增其丑,语竟,客卽揖谢,于于而退。

夫吾辈虽未享太牢五鼎,然尙不致增丑遗羞,豆芽菜乎!诚爲功德无量也。春丁后二日。

武酉山君文房四宝一文,对羊毫颇加倡导,余不善书,羊毫最所厌恶,日常作字,每用狼毫。狼毫非旧法,羊毫亦非古製,古笔盖兼刚柔之毫而爲之,不用一种。《齐民要术》引魏诞笔方曰:

作笔当以铁梳梳兔毫及青羊毛,去其秽毛,使不髯茹,讫,各别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齐,毫锋端本各作扁极,令均调平好。以青羊毛爲被,去兔毫头二分许,然后合扁令极圆。(略取大意如此)又宋苏易简《文房四谱》载王羲之笔经,略云:先用人髮杪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毳(原注云:凡兔毛长而劲者曰毫,短而弱者曰毳)惟令齐平,以麻纸裹拄根令治。(原注:服以麻纸者,欲其体实,得水不涨。)次取上毫薄薄布拄上,令拄不见,然后安之。

又崔豹《古今注》云:以柘木爲管,鹿毛爲拄羊毛爲被。马叔平先生记汉居延笔,释上引各文云:

据以上之所述,是笔头之中心谓之拄,其外谓之被,拄用兔毫或用鹿毫,被则独用羊毫。羊毫弱而兔毫鹿毫较强,以强补弱,而后适用。

按:古笔之存于今日者,当以西北科学考查团在居延地方所发掘之汉笔爲最古,然其状与今笔大不类,而几同于画西洋水彩画之画笔。管细长而杀其端,以木爲之,折而爲四,纳笔头于本,而缠之以枲(麻也),涂之以漆,以固其笔头,其首较锐者,盖以尖木罥之,以束成一圆也。笔管黄褐色,枲缠黄白色,漆黑色,笔毫爲墨所掩,作黑色,锋则呈白色,长度略如今之钢笔。考傅玄〈笔赋〉,蔡邕〈笔赋〉,皆言缠枲固锋,是此笔製法,悉与古合,故古笔敝则去其头,而另纳新者,一如今之钢笔,右军后人智永禅师退笔成塚,职此故也。日本正仓院藏唐笔十七枝,而最宝贵者爲天笔,乃奈良大佛开光所用之物。余见傅芸子君《正仓院考古记》所附图板,其笔已如今製状,而管粗毫短,大似我乡豆腐店所用之“文章一品”,毫内近根处裹白麻纸,亦古法之遗,唯居延笔并无麻纸,斯爲异耳。傅记云:

其装璜之华丽,尤足惊人,言其管,有梅罗竹者,斑竹者,豹文竹者,篠竹者,间施装饰,有饰金者,饰银者,饰牙者,桦缠者,(如今笛上所缠黑丝)管端大率以象牙爲之,尙有紫檀或银镶者,笔帽如闭伞形,以竹爲之,间有施银牙装饰者,亦有如今竹笔帽式者。

后代踵事增华,于此可见。往余见西陲木简,汉晋书式,不类柔毫,抑且只见古拙,不见精好,居延笔毫,短而刚直,想见作书时诘屈之状,绝无后世挥毫落纸,如云烟之乐也。狼毫始于宋,见陈眉公《妮古录》,紫毫盛于唐宋以后,清代写试卷尤非此不办,亦兔毫之别名,吾友朱剑心,曾爲〈文房四友考〉,刊《真知学报》二卷五期,言之尤详。

名人前因

名人建功立言,震世骇俗,遂多有迷信之说,对其前生,作种种附会。如曾文正相传爲癞龙,薛庸盦陈其元皆言之,文正全身生癞,时时搔爬,又其家有紫藤,自文正生而益茂,且每视文正之升转爲荣枯焉,故其子纪泽祭文中亦以此爲符应,不爲讳也,张南皮或言猿猴所化,传说尤多,不必细举。李合肥则有鹤相,张亨嘉或云蛇精,里巷委谈,滋爲怪异,或者非此不足以餍俗人想望乎?吾宗晓岚先生,亦传说伙颐,如《啸亭杂录》云,“纪晓岚宗伯……今年已八十,犹好色不衰,日食肉数十斤,终日不啖一穀粒,真奇人也。”虽未言其有所自来,盖已目爲非常。《妙香室丛话》有一则云:

世传名人前因,皆星精僧道,殆不尽虚。相传纪文达公爲火精转世,此精女身也,自后五代之时卽有之,每出现,则火光中一赤身女子,羣逐之,一日复出,则见入纪家,家人争逐,……正譁然间,内报小公子生矣。公生时,耳上有穿痕,至老犹宛然,如曾施钳环者,足正白而尖,又若曾缠帛者,故公不能着皂靴,公常脱袜示人,不加讳也。又言公爲猴精,盖以公在家,几案上必罗列榛栗梨枣之属,随手攫食,时不住口,又性喜动,在家无事,不閒坐片时也。人传公爲蟒精,以近宅地中有大蟒,自公生后,蟒卽不见,说正不一。少时在坐暗室,两目如电光,不烛而见物(按此见公阅微草堂笔记),比知识渐开,光卽歛矣。或谓火光女子卽蛇精也。……惟公生平不榖食,麵或偶尔食之,米则未尝入口也,饮食时猪肉一盘,熬茶一壶耳,宴客殽馔亦精洁,主人惟举著而已。英烈高先生,尝见其僕奉火烧肉一器,约三斤许,公旋话旋啖,须臾而尽,则饭食毕矣。

观此,是公之前因,更兼诸人而有之,取精用宏,非只学问爲然矣,书以一笑。我国笔记,或专以此种异闻爲足录,不计其事之可能与否,识者哂之,然此又一事,当别论也。

万年少

段无染兄以所辑〈万年少先生事蹟彙辑〉(刊《真知学报》三卷三期)见贻,展读一过,极佩其用力之勤。无染籍萧县,年少其乡贤也,在昔濠泗间,人杰挺出,往往爲天下先,世食衰歇不过百馀年耳,然山川所锺,将来必有继起者。余每过徐州,见其沃野千里,雄伟旷大,辄爲感动,昔退之〈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有“爲我观于其市,复有昔之屠狗者乎”之语,不免微涉讽嘲,然余于徐淮间,盖真有乱世英雄之意,年少以孝廉起兵谋恢复,兵败频死,不屈遇释,隐于缁流,诗酒自放,殆亦可谓英雄者矣,明亡三百年,巽者顺者,不妨入满人之彀,其有心者固未尝须臾死,江南草泽之士,屡仆屡起者,曷可偻指,而阎应元之于江阴,郑成功之于台湾,其尤著者也。人心骫骳,必有雷霆之势以震之,虽是时未能以螳臂当车,而三百年后,终赖其气,复我华甸,则年少诸先生之功讵不伟哉。有明季世,士大夫以风流跌宕自喜,亭林先生叹爲羣居终日,言不及义者,如年少等,亦被嫟于秦淮诸妓,(见周亮工《印人传》)与牧斋芝麓诸老将毋同,然其结局则大异,人之度量相越,固不远欤?余于内景道人所知不多,前岁曾爲中大买《徐州二遗民集》,未暇观览,昨又从无染处借《隰西草堂》集,刊刻颇精,发卷快读,其诗文,殆有奇气,非仅餖飣鑽研者可几。如偶成云:“白杨黄棣满天涯,大陆晴风展玉沙,北阙关心驰万里,南冠遗泪洒千家,铜驼旧阙花仍发,金盌诸陵日易斜,闻道云中新牧马,龙骧百队向京华。”诗中北阙京华意颇涉複,然正可见楚词反复致意不忘君国之思焉。又隰西草堂一首曰:“浦上老渔秋水明,小窗剪烛酌同倾,不知今世爲秦汉,莫向当涂辨浊清,丰草长林从此远,白衣苍狗太无情,高原回首闻南雁,带到衡阳第几声。”睠顾山河,凄然欲涕。而浊清一语,胡中藻《坚磨生室诗钞》固曾以此兴大狱者,道人身后,未罹奇刼,亦云幸矣。甲申三月十九日,怀宗殉国,去今恰满五甲子,寒食节后,连日阴雨未霁,感念昔时,愁溢胸臆,道人甲申诗曰:“甲申三月十九日,地坼天崩日月昏,皇帝大行殉社稷,枢臣从逆啓城门,梓宫夜泣东华省,庙主朝迁西寝园,身是我君双荐士,北临躄踊表精魂。御极于今十七年,励精图治迈前贤,臣工鈎党争持禄,中外营私竞养奸,遂使弄兵皆赤子,几番举火达甘泉,长安一夜阴风惨,万寿台前血未乾!”诗意率质,大有歌以当哭之致。《纪载彙编》冯梦龙记帝自慨云: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此所云中外营私,臣工鈎党,盖实录也。知堂翁〈甲申怀古〉记诸臣写知单商开城迎贼事,与此比勘,尤足致慨。甲申旧三月十四日夜挑灯记此,掩卷怅然。

胃病

连日病胃,消化不良。鬱火上蒸,唇舌爲焦,饮食言语,诸不便利,盖人之病胃,往往唯在于胃,或以爲胃酸过多,则服苏打,或则泄痢,服补药或清导之剂,然余病则每在喉舌,中下焦之病,而现于上焦,岂余生平好言,天亦以此示警邪?余素患便祕,服泄剂非逾量则无效,如Castor oil一次非百瓦不可,言之骇人,然前年连服两次,泄后忽腹痛如绞,在医院调治三日,始告痊可,自是不敢辄服,孟子云,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岂其然乎?平日不敢贪口腹,乱世家寒,生涯苜蓿,固亦无口腹可贪,而其不消化如是,吁可怪矣。因念今日文化现象,与此不殊,盖目下文化毋宁亦称之爲消化不良也。其一、刊物充斥而内容大率无聊,读者徒欣其情节离奇,或笔墨秽亵,卽且甘带⑤,终非正味,譬之每日食糖,则必患糖尿病矣。又或终日诏人以八股,久而不觉其意义,譬之日食葱椒,久而麻痺矣。其二、薪俸微少,苦乏良师,学生在校,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于是程度日益低下,甚至大学学生,不能作明顺之函扎,此犹食而未化,徒怨滋养之不足,又如舌不辨味,虽有鱼与熊掌,不知厥美,不能茁壮成长,固宜也。其三,文人多穷,转而他谋,或商,或贾,或谋苞苴之奉,日居月诸,恐文坛荒芜,将有空白之叹,是则因噎废食,或更饮酖止渴,疾至于此,盖已难救。噫,余之胃病,尙可得疗,不知此文化界痼病,何时乃得折肱之医耳。

《西征随笔》

汪景祺《西征随笔》,以言贾祸,亦雍正朝文字狱之一。此书已由故宫博物院印行,惜下册不全,余曩从书肆得一册,置而未读,顷因检此残书,取而翻阅,盖多才好言之士,又以书及诗干年羹尧,其被杀于劖刻之雍正帝,固其宜矣。(其案先后似与查嗣廷同时)据雍正御批云,“悖谬狂乱,至于此极”,又云作诗讥讪圣祖大逆不道云云,今览其书,多言陝甘官吏贪汚,颇触时忌,又有功臣不可爲一篇,尤非君王所乐覩,其言略曰:

夫猜忌之主,其才本庸,而其意复怯,当贼寇昌炽时,望烽火则魂惊,见军书则股栗,忽有奇才异能之臣,起而戡定羣凶,宁谧四海,捷书一奏,喜出非常,迟迟旣久,则转念曰,敌人如此其横肆,兵事如此其周章,而此臣竟剪灭之,万一晋阳甲兴,谁复能捍御者?于是而疑心生焉矣,旣而阅所上纪功册,某处斩首几十万,某处拓地几千里,心胆震惊,魂魄荡慑,于是而畏心生焉。……疑也畏也,以此待功臣,有不凶终而隙末者乎?

此所论直似指实世宗而詈之,夫岂能堪。至讥圣祖之诗,实在“纪诙谐之语”一条,其文云:

先帝南巡,无锡杜诒字紫纶,方爲诸生,于道左献诗,先帝颇许可之,赐御书绫字,杜捧归启视,则云淡风轻近午天四句也。某作七言绝句:“皇帝挥毫不值钱,献诗杜诒赐绫笺,千家诗句从头写:云淡风轻近午天。

诗亦刻薄,景祺原名曰祺,父霦,中鸿博,盖怀才不遇,因而玩世牢骚,非有民族思想如吕留良者可比,以此丧命,亦可鑑戒,不徒供文字狱史料也,四月十九日灯下记。

京官歎

京官多苦,自昔已然,于今爲甚。某说部记清末京官,不备朝衣,肆中辄市高丽纸製之品,染以黑色,绘以斧扆,如朝会遇雨,斯狼狈矣,又云,朝靴不敢常着,敝则无力重置也,每日趋衙挟之而往,至署前觅僻处易焉,吁,宜其爲猾吏肥胥所侮而不敢谁何矣。今则衣住行三者,已属分外之求,卽食尙不能果腹,他何暇计!爲五斗折腰,昔爲愤愤之词,今则求而难得。顷读《妙香室丛话》京官歎一则云:

雨邨诗话中,有翰林改部京官歎四首,今录于此,恐非过来人不能道也,传爲杭州韩太史所作,词云:“几曾见伞扇旗锣红黑帽,叫名官,从来不坐轿,祇一辆破车儿代腿跑,剩个跟班夹垫駄包,傍天明将驴套。再休题,游翰苑三载清标,祗落得进衙门一声短道。大人的聪明洞照,相公的度量容包,小司官应答周旋敢挫挠,从今那复容高傲?少不得讲稿时点头播脑,登堂时垂手哈腰,待堂事了,拜客去西头路须先到,借债去东头路须亲造,亟归家栅闭沟开沿路绕,淡饭儿刚一饱,布衣儿刚一觉,怎当得有个人儿细把家常道,道则道,非絮叨,你清俸无多用度饶,衙门里租银绝早,家人的工食嫌少,这一只破锅儿待火来烧,那一只破箩儿等米淘,那管他小儿索食傍门号,怎当得哑吧牲口无草料,思量到明朝,几家份子典当没分毫。

按此所云,出有车也,家有僕也,尙有十足官架,若今之京官,曷足语此?唯妻子谪穷,小儿啼飢,差爲近耳。京师二月开沟,淘淤泥以畅水道,故有沟开之说。京官司员坐轿车,富者以骡马,贫者以驴,故云云。若外任,则知县典史之微,亦莫不有轿,故翰林朝考,有故意居三等以求外优者,然清华之选,究是读书人所心慕,不似今日,趋州县如蚁附羶也。

车夫

车夫月入数千元,大非我辈腐儒敢望其项背,谁谓劳工不神圣哉?余校幸有一车,亦行敝矣,一载以来,所易车夫,几已逾十。始也,莫不巽顺,稍久,则要求加工资矣,不从,以辞职爲要胁矣。计至今日止,一月所费膳费六百元,工资七百,每路稍远,时偶晏,未尝不额外犒之,俾久其位,而不日日烦扰也,然犹以爲未足,忽而轮胎无气,则打气之费,至少须四十,忽而胶皮破裂,一补之值,辄又数百,寖假而无日不失螺丝少零件,一若非此不足以厌其欲者。吁,贪夫之饕餮,一至此乎,余则忍而涵之,盖街头零雇,其不堪尤甚于此。一昨之午,余返稍迟,距午饭约半小时耳,车夫则以午饭无菜,须外出用膳爲词,意态甚嬾散,殆若大不豫者,余将有事外出,勉慰之,许以偿其菜金。下车后,畀以卅元,意其壑可盈矣,比返,则举钱还我,曰:是恐遗于车上者,余旣确忆爲付彼之数,仍遣人付之,不转瞬则又以掷还,其意曰:此戋戋者,将焉用之?事至于此,虽忍亦无所用,不得已遣之,因念一车夫之所得,已抵余月入二之一,较之小学教师,且不可以道里计,余非多资,用此奚爲?决心不再佣此辈。友人闻之,呼而告曰,子徒知包车夫之可厌,犹未知汽车夫之更可畏也。其要挟诛求,什百于此,而用炭者盗炭,用油者盗油,展转循环,仍以所窃,售之主人,所赢动数万焉。若夫修车配件,酒资,犒赏之所得,又非包车可悬拟。更有权贵御者,则挟其利便,贸迁走私,奇计取盈,娶歌女,住洋房,挂手枪,竖眉目,盛气凌人,骄奢淫佚,岂唯酸丁,卑官亦必却步,抑何子所见之不广邪。余曰:唯唯,富贵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爲之矣,相与哑然,作车夫记。

清代奕乘

余不知弈,然观人弈亦趣事也,易宗夔《新世说》,巧艺仇隙两门皆有胜朝弈坛掌故,摘抄于次,想亦好弈者所乐闻乎?

清初弈手,以过百龄,盛大有,吴瑞澂诸人爲最著,过曾著弈谱,变化明代旧谱之著法,详加推阐,以尽其意,一时称爲杰作。按:过名文年,江南无锡人,生而慧颖,十一岁见人弈则知虚实先后进击退守法,曰:是无难也,与人弈辄胜。于是里党间无不奇百龄者。时福清叶台山弈名居第二,过锡山,求可与斗者,乡人以百龄应,至则尙童子也,叶已奇之,及与弈,叶辄负,自是名噪江以南,越数年,至京师,与国手林符卿弈,三战三胜之,于是百龄碁品遂第一。归隐锡山,出游辄得数百千金,复尽之于博簺,或劝之,百龄曰:我向者家徒壁立,今得此资,俱以弈耳,得之弈,失之博,夫复何憾!且人生贵适志,区区逐利者何爲?(闻吴清源亦髫龄善弈,与此类)。周嬾予天资超卓,少好弈,家故贫,父母督使读,又督使商,皆勿愿也,辄窃出与人弈,禁之不可,与人博彩,屡获胜,夜则纍纍负金钱归,后遂以弈遨游郡邑,时过百龄方负第一手之誉,嬾予不爲下,屡与对局,嬾予多胜焉,一日弃家去莫知所之,或传其在海外,以技爲某国王师,旣而归,以弈终其身。按:周名未详,浙江嘉兴人,徐星友有《兼山堂弈谱》,具道过与周之工拙。黄月天在弈家称第一流,自出新意,穷极变化,且其弈时冲和淡泊,好整以暇,虽有他人之奇兵异阵,应之怡然也。按:黄名龙士,乾隆时国弈也。徐星友初遇黄月天,黄授以四子,渐进乃授三子,星友殚思竭力,终胜之,尝撰《兼山堂弈谱》,其论弈谓用虚不如用实,用巧不如用拙,制于有形,不若制于无形,臻于有用之用,不如臻于无用之用,斯言何其隽永欤。星友性好稗官家言,常乘人握子布算时,出以观之,旣下辄应,应已复观,当危迫之际,其人或汗流浃背,星友则从容如故,局甫半,辄语人曰,若负几路矣,及竟,如其言。按:徐名未详,浙江钱塘人。星友与月天同时供奉内廷,月天诚朴不苟,星友则结纳内监,大内之事辄预知之。一日语月天曰,君棋实胜于某,惟君胜某局亦不少矣,明日御前相较,能让一子,以全一日之名否?月天笑应之曰,是亦何难。明日内廷忽召二人入,高宗指案上一硃漆盒曰,内有一物,弈胜者取之,遵旨对弈,弈毕,星友胜月天负,盖预得内监之报告,知匣中爲知府文凭一纸也。徐之后弈名最噪者,爲梁魏今,程兰如,施定庵,范西屏,世并称之曰梁程施范。梁辈行最早,与星友对局尙多,兰如后起,星友耄矣,尝弈于某处,主者忌星友盛名,嗾衆国手阴助兰如,星友屡败,大怒,遂归武林,不复出。按:梁程名未详,范名世勋,施名绍闇,均浙江海宁人,同学弈于兪长侯,范十六成国弈,施十四成国弈。袁简斋称范爲海内弈家第一,惟施定庵差相亚,然施敛眉沉思,或日映未下一子,而范应毕,辄歌呼睡去,每见其对局时,西屏全局僵矣,隅坐者羣测之,靡以救也,俄而争一劫,则七十二道体势皆灵云云,论者以此言扬范抑施,未免过当,范施弈品,如双峯并峙,各具高深,初难轩轾,弈家谓范如神龙变化,莫测首尾,施如老骥驰骤,不失尺寸,可谓知言。然范于弈实由天赋,李松石云,范之于弈,如将中之武穆公,不用古法,战无不胜。臧念宣云,西屏授子,灵奇变化,莫测端倪,如武侯八阵图,五花八门,入其中者,莫能自免,推许若此,可以知其弈品也。范所著《桃花泉弈谱》,及施所著《弈理指归》,皆爲对手说法,久已风行海内矣,按:范又著《四子谱》,施著有《二子谱》,亦俱刊行。范施对垒,弈家称爲出奇无穷,惜遗谱散佚,有邓君弈潜者,刻四大家弈谱,于梁程施范极力搜罗,亦仅得十局耳,梁程后有十八国手之目,然弈品皆不逮范施矣。

前所述爲弈坛佳话,更有因弈而生隙丧命者,如仇隙门云:

乾嘉时,朝贵盛行弈艺,以此四方善弈士,咸集京师,而以范西屏爲巨擘,先范得名者黄月天久游公卿间,称国手,年亦倍长于范,及范入都,黄与角艺,卒死范手,于是慕范者未尝不惜黄,而不知其中自有天焉。先是,富春韩生馆某部郎家,韩本善弈,而人莫知,一日部郎邀黄弈,韩作壁上观,局竟,谓部郎曰,黄某弈虽名盛一时,而自我观之,其于攻守之法,犹未尽然,谁谓无可敌者?部郎乃复邀黄与韩对弈,黄见韩年少,意甚轻之,及布局觉有异,卽极力防拒,而辄爲所窘。黄或乘间出奇,韩则信手以应,不费思索。竟三局,黄北焉,遂推枰起曰,余今适发隐疾,越日当与君决胜负耳,嗣是黄名稍逊,而韩技亦有知者。某王亦精此艺,闻韩名,召与弈,自辰至日中,连和三枰,末局韩负半子,盖应召时,使者以王好胜爲嘱,韩欲博王欢,而又不堕己名,故于进退间,分毫不失如此,然其心力之劬,恰过常局数倍矣。时黄恨韩成仇,侦知其故,韩出卽要于途曰,今日愿与君毕其所长,韩告辞不可,勉与弈,乃争一角,韩反复凝思,卒不能应,黄以冷语迫之,韩神色顿异,连喷血数升而绝,越后二十馀年而黄爲范乘,若相报复焉。按:黄范已见前,相传范入都时黄犹在,诸钜公设彩,邀二人一争胜,局未分,亦以一角分上下,范见黄握子不落曰,先生殆不欲战乎,黄忽色变曰,孽也,天夺我矣;又何争爲!方推枰起,遽倒地而死。

果按:徐一士先生随笔亦曾引用前述黄徐在帝前对弈故事,并引傅芸子《东华誊语》有云:“帝太息谓黄曰,汝棋向虽胜于彼,其如命之不如彼何!”又引宋人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云:

思陵(宋高宗)时,百工技艺,咸精其能,故挟技术者率多遇,而亦有命焉,吴郡王益……偶致棋客,关西人,精悍短小,王试命与国手敌,俱出其右,王因侍上弈,言之,翌日宣唤,国手夜以大白浮之,出处子,极妍靓,曰,此吾女也,我今用妻尔,来日于御前饶我第一局,第二局却饶尔,我与尔永爲翁壻,都在御前。不信我说,吾岂以女轻许人!国手实未尝有女,女盖教坊伎也,关西朴而性直,翌日,上召与国手弈,上与王视,第一局关西阳逊国手,上拂衣起,命王且斟酒曰:终是外道人,如何敌国手!关西才出,知爲所卖,鬱闷不食而死。

以诡谲相倾,又甚于黄徐,怀才见妬,屈子自沉,古今一辙,更可慨也。

龚孝拱功罪

龚橙字孝拱,定盦子。世传其功名不遂意,学夷语,爲英领威妥玛幕客,英法联军之役,焚圆明园,龚实爲之导焉。爲人多怪,晚年号半伦,盖谓五伦皆不足语,惟有妾尙可侍奉,不成一伦,斯爲半伦也。孽海花第三回,“半伦生演说西林春”,记之甚详,世亦乐道其读父文而捶笞木主事,资爲嗢噱,天才横溢,不爲时重,抑鬱少欢,宜如是矣。然谭复堂(献)〈龚公襄传略〉颇爲辨正,其说曰:

公襄(橙后改字公襄)治诸生业,久不遇,间以策干大帅,不能用,遂好奇服,流寓上海,习欧罗巴人语言文字,咸丰十年,英吉利人入京师,或曰挟龚先生爲导,君方以言讋⑥酋长,换约而退,而人间遂相訾謷,君久居夷场,洞悉情僞,苏杭相继陷贼,西人助守上海,军书饷导,藉通南北,开说万端,始得其力,江南人至今称之。

《藏园羣书题记续编》〈龚君手书小学三种跋〉引谭氏此文,幷加论曰:

以是而言,君以习绝国方言,通知外情,爲英使威妥玛治文书,正藉英人之力以抒祸变,保海疆,宁有快心事仇如张元施宜生所爲耶?特以怀抱奇略,无所发抒,又好爲新奇异谲可怪之论,爲世骇愕,遂被以放诞奇僻之行,呜呼,自古有非常之才者,恆负举世之谤,岂不重可哀哉。

是沅叔先生,亦不以世俗传说爲尽然。海禁初开,略有新知者,罔不被谤,如郭玉池之使英,士夫送行,比于流放,而张樵野,立山,李少荃,诸公或以此被千载恶名,或且婴杀身之惨,由此推论,龚君之事,正未易言耳,抑吾人所慨者,史事真象,往往随文人之好恶而种种不同,英法战役,去今不及百年,辄已如此,古史邈远,又岂可执故书以爲不可远违耶?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

阴雨索寞,读《味水轩日记》爲遣,乃有记秀水迎神赛会事,颇致不满。因忆前月京中所见,不免类是,而彼是天下小康,此则兵戈塞野,爲不同耳。李文云:

万历三十八年四月二日,先是三月三日秀水濮院鎭醵金爲神会,结缀罗绮,攒簇珠翠,爲抬阁数十座,阁上率用民间娟秀幼稚,妆扮故事人物,备极巧丽。迎于市中,远近士女走集,一国若狂。盖无赖辈诱惑愚荡,利其科敛乾没所入不赀故耳。且迎会之日,民间亲戚来聚其家,酱酒臛肉,费用甚侈,贫者典质以应之。又有抬阁至经行之处,羣恶少竟自拆毁牆屋,无可哭诉,甚则踰越之盗,乘人尽出,恣行探胠,不良之姬,飘荡之子,潜相拐引。其他幼弱挨挤,蹋背折肢,酗狂斗狠,丧生构讼,骚然不宁者,数日未已,鎭民甚苦之,云每三年必遭一劫,盖三年一迎会也。特以鎭去郡远,官法不能尽行,而无赖辈结党横肆,良民不敢触之也。今岁郡中诸无赖辈,抵掌效尤,以城隍神爲由,自闰三月十四日起,至二十五六日,昼夜骑马嘶锣,纠衆勒索,嘉兴陆会君前后出示,严禁不止,反借他事编谣歌以汚衊之。又假借乡绅名目,公行抗拒,日夜攒簇抬阁,城内外约七八十,拥塞街巷,司李沉公出,不避道,公怒令焚之,诸无赖辈虑人抢掠,各拆卸遁去。余以爲令行禁止,乃可爲国,令不行,禁不止,何乱不酿,何法可恃!此真可寒心也。而无识者反怏怏于游观之不足,此何异燕雀处堂者邪”?

盖慨乎言之,然今日赛会且有执戟之士以爲之卫,古今人之贤不肖,固甚远欤?

《学海月刊》

吾师李释戡先生创刊《学海月刊》,其发刊辞曰:

伊川有言,不农而足食,不工而足用,不躬坚锐守土而安居,晏然爲天地间一蠹,唯缀缉圣人遗书,庶几有补尔。然卽如其说,亦岂俗儒所可企及哉!苟能宗顾亭林文不关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不作,亦已难矣。第人成一书,讵易语皆精当?白首穷研,往往不竟其功。卽博洽有成矣,丧乱困乏湮灭不传者,何可胜道!使各摅心得,彙刊流布,则事易集而无虞散佚,此学海月刊所由作也。夫海,望之不见其涯,测之莫得其深,乌能免望洋之叹,不过冀读者尝一滴而知大海味耳。故凡经史,诸子,文字,音韵,舆地,历算,金石,书画谱录之学,有考订阐明者,不偏门户,不囿中外,片辞隻义,悉所收罗,幸博雅君子有以教焉。

按近日刊物虽多,而措意于学识者殊少。盖一则困于专门人才之分散,再则羣趋利薮,终日汲汲,卽有宝筏,终恋迷津。曩者余在中央大学,创办《真知学报》,固内容之苦窳,亦读者之无多,遂令陷于不死不生之局。厥后上海联合出版公司有《学术界》之刊,而江苏省立教育学院亦有研究季刊之辑,较之真知,所逾已多,然比之战前中央研究院史语所集刊,北大,燕京,清华各学报,及苏州章氏国学会之《制言》,均有逊色矣。国于世界,必有以立,若长令典籍荆榛,文献销亡,来日情形,何堪设想,今人徒知诟詈清淡,而不知空以呼号爲口号亦丝毫无补于实际也。释戡先生经文纬武,广识海内学人长者,斯编一函,其必有光芒万丈之观乎?余辈后生,拭目俟之!

〈清明上河图〉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太仓王杼以之遭祸,世称金瓶梅爲弇州山人代父报仇之作,以讽严东楼者,而东楼卽以翻书毒死,见显公爕《消夏閒记》,梁拱宸《劝戒四录》,及《寒花菴随笔》等书,而传奇〈一捧雪〉卽演此事,其代东楼鉴定此图爲贋者,或曰汤裱禙,或曰唐荆川,然李越缦日记对荆川事辨证甚详,殆是讆⑦言,不足置信,余读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对此图记述差详,堪备掌故,因转录之: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七月七日霁,乍凉,夜卧冷簟,小不快。客持宋张择端文友清明上河图见示,有徽宗御书清明上河图五字,清劲骨立如褚法,印盖小玺,绢素沉古,颇多断裂。前段先作沙柳远山,缥渺多致,一牧童骑牛弄笛,近村茅屋竹篱,渐入街市,水则舶舻帆樯,陆则车骑人物,列肆竞技,老少妍丑,百态毕出矣。卷末细书:「臣张择端画织纹绫上」。御书一诗云:「我爱张文友,新图妙入神,尺缣赅衆艺,釆笔尽黎民。始事青春早,成年白首新,古今披阅此,如在上河春」,又书赐钱贵妃印。另一粉笺,贞元元年正月上有苏舜举赋一长歌,图记,眉山苏氏,、。又大德戊戌春三月,剡源戴表元一跋。又一古纸,李观李巍赋二诗。最后天顺六年二月,大梁岳璿文玑作一画记,指陈画中景物甚详。又有“水村道人”及“陆氏五美堂图书”二印章,知其曾入陆全卿笥中也。后又有长沙何贞立印,又吾姻友沉凤翔超宗二印记,超宗化去五六年矣,其遗物散落殆尽,此卷适触余悲绪耿耿也。此图明本,余在京师,见有三本,景物布置,俱各不同,而俱有意态,当道君时奉旨令院中皆自出意作图进御,而以择端本爲最,俱内藏耳。又余昔闻分宜相柄国,需此图甚急,而此卷在全卿家,全卿已捐馆,夫人雅珍祕之,诸子不得擅窥。至缝置绣枕中,坐卧必偕,无能启者。有甥王姓者,善绘性巧,又善事夫人,从容借阅,夫人不得已,爲一发藏,又不欲人有临本,每一出必屏去笔砚,令王生坐小阁中静默观之,暮辄厌意而去。如此往来三月,凡十数番阅,而王生归辄写其腹记,卽有成卷。都御史杼迎分宜旨,悬原价购此图,王生以临本售八百金,御史不知,遽以献,分宜喜甚,发装潢汤姓者,易其标识,汤验其贋,索贿四千金于王,爲隐其故,王不允所请,因洗露匠者新僞,严大嗛王,因中之法,致有东市之惨。夫王固功名草草之士,宜不具鑑,分宜少颇淹雅,晚年富贵已极,搜阅甚多,宜一见了了,而王生之僞,必藉老匠以发,则临本之工,亦非泛泛者。今临本不知何在。而真者独出,岂亦有数存乎其间耶?……王生号振斋,亦因此构仇怨,庾死狱中。或云,真本爲衞元卿所得,元卿续献之严,僞本乃败,未知的据。

万历去嘉靖不远,李氏所言,或有可信者。然王旣不惜八百金,市此一图,而吝此四千金,终召大祸,似亦不甚入理耳。

《两都集跋》

拙作《两都集》,顷由上海太平书店刊行,检阅一过,愧汗良多,爲文譬如饮水,冷暖自知,因就所感,拉杂言之,亦足当鸿爪也。

一, 是集之辑,始于客冬,排校牵延,遂尔半载。然鲁鱼亥豕之讹,弥目皆是,虽云校书如扫落叶,究竟过于粗疏,不知何时得细订一过,以赎此愆。

二,封面题字,原是自作总明,写成製版。盖余有一癖,己文绝不就正于人,且不愿求人作序及题署等,匪敢自绝于标榜,实以知己文者,莫如自己,何必以此烦人?余恆言爲人须存恕道,爲文绝对不必,所谓我手写我口,他人如何,何必计也?此又一事。唯余所题字,大小尙能适合。不意书店製版,竟大如杯口,以三十二开之书,署以如许大字,又散漫不整,其爲伧恶,何庸赘辞!然木已成舟,亦只有听之矣。(编者按:两都集付印,在太平书局改组接盘之前,不胜歉仄,并请著者读者鉴谅。)

三,余爲文只得一“杂”字,驳杂不纯,杂乱无章,颇足尽之。然每念常识二字,乃是今日国民所应具,否则汉末有黄巾,靖康时有郭京,清末有拳匪,皆是国民平时无知之表现,实国家民族莫大之危机。近顷乃又有以妖言惑衆闻者,岂二千年来,吾民竟无一毫进步耶?余虽无文,窃愿于此三致意,举凡博物之微,事理之细,凡有所得,辄愿笔之于书,虽是庸腐,亦所不惜,但绝不敢附会诬妄,如八股先生所云云耳。

四,怀旧之感,依恋之情,每当乱世,人所愈增,师友凋零,亲戚走散,一也;民生艰苦,弥念太平,二也;兵戈遍地,无所求生,穷则反本,旧亦本也,故每念之,三也。凡此诸情,若不得泻,亦是苦恼,或则讥爲清谈无用,或诟爲遁逃避世,不知今日之罪,不在清言,而在浑浊,不在遁避,而在贪得也。平时向不辩争,于此附著二语,以释疑者。

五,爲文苦事也,亦乐事也。当其獭祭寻检,苦不得惬心当意之辞,虽有感想,无足证发,又或本无所思,勉凑字数,言之无物,徒存皮毛,斯皆不足以言乐。若夫如文赋之所云,因枝振叶,沿波讨源,本隐之显,求易得难。则词藻纷披,理深义恰,如吐喉鲠,如倾积愫,固金圣歎当入之岂不快哉者也。余文苦拙滞,又困于案牍人事,每一篇章,动历多时,前后相塞,气脉不属,通人方雅,见而知之。欲求敏给,限于天赋,实无如何。又往往于一文旣刊之后,颇得新义,无以补苴,此集付印仓促,更未订正,斯皆有待于贤者指示而爲他山之助者,深蕲先进前辈,或同学同道不弃而见教耳。

民国甲申六月十四日。

以上笔记若干则,乃卅三年春夏间陆续写记,其动机无非读了书之后,觉得有意思的便抄录一番。中国的杂书真是看不胜看,而我自己读书又向来没有恒心毅力,虽然常常记起古人不可有始无终的教训,终于觉得那样太束缚,所以求学不能有系统,写文也只是一知半解,不像一个完整的东西。这里所抄,尤其细碎无意味,古人作笔记,或者有独到见解,或者可以益人常识,像此种杂乱无条贯的物事,二者均谈不到。且亦不会如先祖之阅微草堂,藉鬼狐说教训,或聊齐志异之广异闻寄感慨,甚至连雀入大水爲蛤女人变猪之类的可以令人蓦然一惊或供识者一哂的材料也没有。抄而存之,想不出别的意义,只好说算是半年来读书的一点业绩罢,以后还有,如果许可的话,也许还要糟蹋一些纸张。

甲申七月念六日大热兼旬矣,挥汗记于篁轩。


① “查”字疑为原刊误排,可能应为茶字。按文中所述,当指民囯时期的广和楼戏院。

② 原刊误排为“在人家”,应为“在家人”,佛门有“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説法,故此処称“在家人也不打诳语”。

③ 厉阶:恶行、恶事的开端。

④ 恝,音夹,意为无忧虑、忧愁,或对事漠然不觉。

⑤ 卽且甘带:卽且或作蝍且,蜈蚣;甘带,喜吃蛇脑;比喻美恶无定准,各有 所好。

⑥ 讋(上龙下言),音折,意为惧怕、恐惧,此处用作动词,意为恐吓敌酋,使之有所畏惧。

⑦ 讆(上卫下言),音位,意14为欺诈、虚假。

⑧ 《两都集》为作者的一本散文集,1944年初版,后被收入辽宁教育出版社的丛书“新世纪万有文库”中(199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