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题材
一个题材
纪果庵
今天早上我照例去看学生作早操,男生看完去看女生,因为男女生是分级授课的。当我看毕回家吃早饭时,有一个中年妇人泪汪汪的拦住女生训育先生谈话,在饭厅里等候吃早饭的同学们,都探出头来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那女人拿了一封信,训育先生在读。我不免进前去问个究竟,原来是初中三年级一个女生出走了,因为婚姻问题。女人是她母亲,焦灼得很,想从学校方面得点线索,而这学生却是走读,她到什么地方实在不能知道。信是留给母亲和妹妹的,我没心绪细看,只好劝作母亲的先到办公室去谈,并且问她这婚姻已否答应,她说尚未,我便劝她登报声明一切允许作女儿的自由,或者可以回来的,但是,因为忙着吃早饭,关于出走的详情竟没有弄明白。
这总是一个波浪,可以使人从安静中跳动起来的。对于这个学生,我相当有印象,倒不是因为她好,而是因为她常常迟到,功课也不甚好。似乎我曾训诫过她好几次。但在表面和行为上看,这的确是个整齐安静的女孩子,向来不大说话,也没有一般女孩子常有的流行性的Romantic,迟钝一点,却还有希望。我现在头脑里有这么一个鲜明的影子,就格外觉得惆怅了。从各方面探询事情的内幕,知道他家是开骨子店的,把破旧的布屑用浆糊粘起来,用作制鞋的骨干。这样微小的商业也供给着女孩子入学,证明父母还好。可是为什么又来无理的压迫她呢?据说最近她父亲交结了一位营造厂的伙计,一面看中了伙计之子,小学毕业,现在也做着类似商业的事,没有知识。女儿是彻头彻尾反对的,父母老是坚持,男的一方呢,也有了女朋友,并不高兴这婚姻,并且前两天那男人的女友还到学校来找她,警告她不要和这男子订婚。这双方的父母可真够荒唐,今天早晨那中年女人所流的眼泪,委实是不够偿抵她的罪过的。
又听说出走的女孩子身边只有廿元钱,本来向她母亲要了四百元,母亲有些觉察,又要回去了,气得她把两只常带的戒指也丢在家中,就这么孤零零的走了。又听说母亲是养母云云。这里面好像又增加了不少的戏剧成分。我所痛恶的,就是她为什么不和先生说明谋一个解决之道呢?这是我的教育失败!教育原来不是只管在课堂上课的呀!其次,就是在五四运动廿五年以后,还有这样的惨剧,我们赶快不要骄傲自己的社会有了进步罢!不知像这样的悲剧还有多少!对于这样的父母,社会该抱什么态度呢?出走是不是对家庭反抗的最有效办法呢?当行路难的今日,这么稚弱的女孩子,走到哪里去呢?我们在灯下悲哽的作着种种不乐观的预测,正不知她此时在什么地方因困难而独自饮泣!
我是不会写小说的,我现在提供了这个有社会性的题材,假使愿意的话,希望作家们把他处理一下,也许对人类前途不是没有意义的。(五月十二日)
(原载《新中国报》学艺副刊1944年6月9日。黄恽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