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澒洞室日钞》补遗
《风尘澒洞室日钞》补遗
【恽按：纪果庵先生《风尘澒洞室日钞》原刊《中报》之《中流》副刊，后经柳雨生要求，集三十则付《风雨谈》重刊。近日检《中报》，始知《风雨谈》所刊未为全璧，尚有遗珠，爰为辑出，集为补遗。】
陈石遗论龙榆生诗
果庵
龙君榆生词坛名宿，近方设教大庠，不但以词章启后进，兼且身为表率，所以诱掖青年者无不至。老成如此；吾侪年来四十，已有颓然之想，弥可愧已。先生诗曾拜石遗老人之门，词则传彊村绝业，实为当代一大作手。石遗室诗话曰：门人龙榆生，叔宝神清，而仲宣体弱，年少专攻选体，为所束缚也。近多看陈简斋集，近体渐有变态。苦雨云：日日穷阴压小楼，冷风吹浪打汀州。寒侵书幌归双燕，雨阁疏帘见一鸠。幽兴渐同花黯淡，好春惟与梦沉浮。炉峰翠色应如染，争肯飞来赴客愁。沈阴如昨怅然重赋云：几见汀州故更新，高楼独立海之滣，飞花又过寒食节，欹枕忽忆江南春，燕子呢喃欺客梦，东风料峭上吟身；呕心不作惊人句，一度搜肠一怆神。初夏集美隅楼玩月云：淡淡遥山见黛痕，宝珠屿似阮公墩；纵然不及湖烟好，他日犹应系梦魂。又九日天马山登高一律，颇有悲壮之慨云：荦确何嫌一径微，故山风物记依稀。极天烽火悲重九，撼地寒潮逼四围。无佛称尊聊复尔，有花堪插亦忘归。伤心懒数南飞雁，独立苍茫念昨非。晓行集美村遥望金门岛云：羁思愁永夜，卧听百鸟喧，被衣起视之，残月已无痕，宿雾笼衰草，牛羊出远村，红光发荒岛，千林捧朝暾；翩翩估客帆，欲蔽海东门。澄波镜面平，炯炯入望昏，阴晴山向背，依约云吐吞，万变岂终极，幽怀渺若存， 飘摇委轻躯，沈潜固灵根，秋色尽堪娱，匪独菊可餐；庶保养生术，悠悠返田园。此首兼学陶谢，并得其气味，前半确是集美村景物，后半确是自己思想。时榆生方设教厦门集美学校，犹是壮年；若今日篇什，更为人所葆爱矣。
1944年3月29日《中报》
陈鹏年游虎丘诗
果庵
陈鹏年以游虎丘诗，被参于总督噶礼，虽圣祖不以为罪，然文网之苛，固可畏矣。士生今日，衣食艰啬，何时不在痛苦辗转之中，犹有以清谈小品获罪之厄，吁，古今一辙，为可慨也。陈诗殊不见有何毁谤之迹，随园诗话载其全文，兹抄之如下，亦可使文人多一惊惕，毋谓我自作诗，与人无忤耳。“雪艇松龛阅岁时，廿年踪迹鸟鱼知。春风再扫生公石，落照仍衔短簿祠。雨后万松全杂沓，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栏处，红叶空山绕梦思。尘鞅删馀半晌闲，青鞋布袜也看山。离宫路出云霄上，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噶礼取诗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狱，圣祖诏云：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罪？令复其官。不知噶礼注释如何？查清朝文字狱档，只限乾隆一朝，并无此件；或其未成狱，亦无存档也。我国文字，原富象征特色：香草美人，可代君子；深深庭院，所忆君门；若彼老圃秋容，黄花晚节之句，其尤显明者也。故锦瑟一篇，无人索解；若夫附会，夫岂无辞。不特诗也，红楼梦西游记金瓶梅诸说部，何莫非索隐重重，支离破碎。况清初以诗获罪者已多，胡中藻，金堡，戴名世，徐述夔，沈德潜，指不胜屈；陈诗虽在康熙时，殆此风已长矣。顺治时，尢西堂构消渴疾，经年不愈，圣祖时为太子，令內侍馈药饵，尤作启谢曰：“臣风月膏肓，烟花痼疾，同马卿之消渴，比卢子之幽忧；忽启文思，如逢扁鹊，赠之芍药，投我木瓜；紫苏与白芷同香，黄菊共红花相映；猥云小草，锡以上方。月宫桂杵，窃是桓娥，台洞桃花，采同仙女。一杯池水，堪资丈室之谈，半七神楼，顿醒惊天之梦。肺腑铭篆，羊叔子岂有鸩人；耳目发皇，楚太子无劳谢客，谨启。”圣祖得书，以为大不敬，言于世祖，将加罪焉，世祖笑曰：文人之文，兴到笔随，岂能有所顾忌？尤侗乃胜国遗逸，杀之不祥，仁庙默然。以尤文与陈诗比，尤之获罪必矣，世祖开国之君，所见深远，其贤于察察为明，讵不大哉。古今文人，大抵帮闲之辈，读书者不必以此自期，愤世者要亦不必斤斤以此为对象也。
1944年5月6日《中报》
再记沈北山
去年记沈北山【恽按：见沈愚溪条】言事被杖死事，苦不得其本事。按：清末共有两沈北山姓名完全相同：一即燕谷老人续孽海花中所记者，籍常熟，名鹏，娶费屺怀女，以贫寠被鄙于外姑，伉俪失和，愤而上疏劾荣禄刚毅李莲英为三凶，因而入狱，邑人为撰轰天雷小说以美之者是也。其一即王小航先生方家园记事所云杖死刑部狱中者。余欲考其史实久久未得，方拟询于江亢虎先生，并设法买水东草堂集（王小航文集）一查，顷检徐仲可清稗类钞狱讼类有沈克諴冤狱一条，殆即此人，亟录于次：“湘人沈克諴踔厉有干略，以小吏需次湖北，谭嗣同特爱重之，言于其父继洵，时继洵方抚鄂也，使任抚辕文巡捕。光绪戊戌，嗣同殉国死，克諴与唐才常计划报仇，汉口难作，才常死，克諴脱走。庚子拳乱，来往京津间，任日本大阪朝日新闻访事。时哄传中俄结密约，，苦不得真象；克諴探得密约草稿，寄朝日新闻披露焉。密约条文既披露，中日人士大哗，日俄战机愈紧，俄使大恨，言于孝钦后，必杀克諴。内务府郎中庆宽革职；检讨吴式钊赚克諴，缚交刑部，杖杀之。时两宫甫回銮，忽有此不经廷讯杖毙士人之举，舆论大激昂矣！”忆去冬杨鸿烈兄曾以电话达我，谓沈君似为申报访员，以泄露某密约而被杀者；今以此说证之，是朝日而非申报；然鸿烈兄之强识，亦足佩已。余遍检清代三十三种传记综合引得，无庆宽吴式钊及沈公名，不知以何法赚之；此事距今，不过四五十年，已湮没如此，可为太息；江亢虎先生既颇稔其经过，何不以几暇草一文俾诏后进邪？翘盼翘盼。
1944年5月9日《中报》
吴梅村茸城行
梅村茸城行，刺松江提督马进宝，见随园诗话。王渔洋居易录：马逢知提督松江，恃恩骄恣，所为多不法，然好延致文士，会生日，宾客云集为寿，一书生预为逢知代制诗数百篇，伪撰名公卿序数篇，又代刻之，装潢百本，卷轴粲然，是日赴宾筵为献，马大喜，赠千金，吴人传为笑柄，随园亦备致微词。武人无知，徒慕文士，反招轻蔑，何怪今日文人不见重耶，思之一笑。观马所行，多可炯戒，吴诗有云：“不知何处一将军，到日雄豪炙手熏，羊侃后房歌接队，陈豨宾客剑成群。刻金为漏三更箭，错室施床五色文，异物江淮常月进，新声京洛自天闻。承恩累赐华林宴，归镇高谈横海勋，未见尺书牧草泽，徒夸名字得风云。”颇讥其侈靡及无功受禄。又云：“此地江湖绾锁钥，家擅陶朱户程卓，千箱布帛连轺车，百货鱼盐充邸阁，将军一一数高赀，下令搜牢遍虚落，非为仇家告并兼，即称盗贼通囊橐，望屋遥窥室内藏，算缗似责从前诺。敢信黔娄脱网罗，早看猗顿填沟壑。窟室飞觞传箭催，博场戏责横刀索！纵有名豪解折行，可堪小户胜狂药。将军沉湎不知止，箕踞当筵任颐指，拔剑公收伍伯妻，鸣[骨+孝]射杀良家子。（[骨+孝]，鸣镝也）江表争猜张敬儿，军中思缚卢从史。枉破城南十万家，养士何无一人死。贪财好色英雄事，若辈屠沽安足齿！”则写其横暴，鱼肉侵掠，盖亦甚矣！结语则云：“茸城杨柳郁婆娑，欲系扁舟奈晚何！盘龙浦上行人少，鹤唳滩头战舰多；我望严城听街鼓，鲈鱼沽酒叩舷歌，侧身回视忽长笑，此亦当今马伏波。”梅村亦可谓工于婉讽矣。
1944年5月13日《中报》
龙门
龙门造像与云冈造像，为我国古代艺术两大结晶。西龙门又益以题字，书家至今宝焉，其可贵又在云冈之上。余所藏龙门石刻拓本，二十品五十品之外，又有零星拓墨装订成册者，约五百事，虽吉光片羽，间有模糊不清，而每一抚摩，未尝不发思古之幽情，感先民之伟力也。记龙门造像最朔者，如元萨天赐龙门记，都穆游伊阙记，已言：“然诸石象旧有裂釁及为人所击，或碎首，或捐躯，其鼻耳，其手足，或缺焉，或半缺全缺，金碧装饰悉剥落，鲜有完者。旧有八寺无一存，……有数石碑，多仆，字剥落不可读。”是其被毁凿，抑已久矣。许同莘嵩洛游记云：“近岁西人游洛，诧为鸿宝，其显露而易凿者，辄向村民购之。或全身，或断首，无幸免者。佛法慈悲，苟有利于斯民，碎首殒身，当所不惜。所惜者，千年古物遭此劫运耳。洛阳曾大令曾点数全山造像凡十四万二千二百八十九尊，破碎者二十之一。以余所见，仅擂鼓一洞已失全身者二十五尊。又造像极精极小者，往往在隐现之间，骤视无睹，然则所查容有脱漏，未可知也。”曾名辛庵，其所记见顾燮光石言引。顾为金石名家，对河朔古刻，尤为注意。其纪伊阙龙门魏造像之多一条云：“洛阳伊阙，夙称名胜，元魏之际，摩崖造佛，以亿万计。书体优美，雕刻精灿，为五洲美术之冠。虽以欧（阳修）赵（德甫）之博雅，著录各刻，均语焉不详。”盖宋以前书家，趋重南宗，不复注意及此。清乾嘉以后，金石家辈出，群知北碑可宝，溯源魏齐，伊阙龙门各刻始大显于世。
1944年5月19日《中报》
【恽按：下面这篇没有题目，开头也显得突兀，引号只有一半，疑或是直接连接上期文字，编辑生生分作两半登载的缘故。】
有二十品五十品五百品之目。其实造像之记，遍于山麓，得辨文字者，约二千种焉。常熟曾辛庵先生，风雅好古，富于收藏，丙辰官洛阳知事，自出俸钱，觅工遍拓伊阙各刻，读其呈省长之文，知龙门造像，大小完损共九万七千三百零六尊，可谓极宙合之奇观矣。”其下顾氏自注云：“查龙门山及伊水两岸所列石佛二十余处，其以景明者如濳溪寺，锣鼓洞，莲花洞等是也。其以事名者，如景阳洞斋佛堂，敬爱寺，药方洞，擂鼓洞等是也。又如王相窑老君洞，则是以神名者也。其破窑大洞，皆因其形而名之。其为唐则天后所建者，曰九间房，亦名奉先寺，惜久坍塌，寺内外皆有佛像，或间以莲华，其佛像或坐或立，或喜或怒，或如涉冥想，或昂首遥望，形状不一，雕琢精致，其刻工大都出于魏代，历齐隋及唐宋，世有作者。”至像伟大最生动者，莫如奉先寺之造像，其顶宽可以横卧一人而有余，其胫则一人抱之而犹不足；他如身高一二寸者，几触目皆是。大石佛间有破坏者，概系年久石泐。迨上年兵燹之时，忽有无赖之人，窃去佛首及半身者，则为五六尺高像者居多。而擂鼓寺石壁，竟失去全身二十五尊，斧凿毁然，良以地僻人罕，守护不易也。实计完全大佛有四百七十六尊，破者有一百八十尊，完全小佛有八万九千三百七十五尊，碎者有七千二百七十五尊，合计有九万七千三百零六尊，其间刻字在佛身佛座及壁岸者，错落参差，苔藓密布。”所记尤详。唯佛像数字，言人人殊，殆化身千亿，亦无从精确统计矣。曾氏广龙门二十品为五十品，精拓今亦不甚易得。徐霞客游记，韩紫石随轺日记，刘燕庭游龙门记，裴景福河海昆仑录，对龙门并有记述，可资参考。国外纪此者，早如发过沙畹博士，日本关野贞博士，并曾刊之杂志；而日本长广敏雄水野清一二先生所著《龙门石窟之研究》尤为空前伟作。余前岁辗转转托人购得一册，重约二十余斤，邮局不能寄递；书估南来之便，携以俱至焉。其书出于实际踏勘，凡各洞之实况，绘图照相以明之，读者不啻亲临其地，后更附石刻题名编目，并附全文，搜罗完密，校订精审，（其取资大约系金石萃编正续编八琼室金石补正诸书）最称实用。因念我国学术，每不能自为清理，借助他山，可为愧叹。迩日金戈遍于洛汭，万千劫后，又有斯劫；千载宝物，存亡未卜，更可悲也。洛阳古代名都，有天津桥，金谷园，白马寺，北邙山诸名迹，其凋残之状，又远过龙门；生丁乱世，衣食难谋，又谁肯措意及此乎？
1944年5月20日《中报》
（黄恽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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