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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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观剧

纪英楠

我的母亲是京剧的戏迷,据她说这是她的祖父(我叫太姥爷)培养出来的。母亲在通县女子师范读书期间,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太姥爷就去学校,“润芝啊,跟爷爷听戏去”,把她带到北京,在前门外住旅店,一住就是十来天,每天晚上去听戏,杨小楼、梅兰芳、金少山等名伶的戏都听过(所以母亲和我说:“你想,我的功课能好吗”)。 从小母亲也就带着我听戏,但吸取了自己的教训,上学后就很少带我去了,到南方后,她听不惯海派的京剧,只有在北方的名角到南京演出时才去一次,所以我在8岁后就很少听京剧了,只在家里听听唱片,因而我对京剧(包括昆曲)迷而不深,不过也对京昆以外的其它剧种不感兴趣,例如对评剧就不屑一顾。在南京八年,除听过几次京剧外,没有到剧场看过别的戏。

在苏州生活的时间虽不到三年,却看过不同剧种的三出大戏。

第一次是解放前不久和几个同学看话剧,这也是我第一次看正式演出的话剧,此前只看过学生在校内演的。剧团的名字已不复记忆,但主要演员丁尼和东方好像在当时的话剧界有一定的知名度。那天看的是郭沫若写的《棠棣之花》,是战国时期聂政刺杀韩国宰相侠累的故事,由丁尼和东方分饰严仲子和聂政。没读过正史中关于聂政的记载(估计很简略),不知哪些是有史实依据的,但剧中有一个情节印象很深:聂政刺杀侠累后,被围自刎,为了不连累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孪生姐姐聂莹,在死前用剑自毁面目,死得很惨烈,而聂莹后来见弟弟自毁面目,被陈尸街头,也在他的身旁自刎,这也是剧名的由来吧。其实,严仲子之于聂政和伍子胥之于专诸都是“买凶杀人”,侠累何如人也我到现在也不清楚;而阖闾与姬僚则纯属兄弟阋墙争夺王位,好像谈不上正义与否,吴王僚的为人我也不清楚,但按照“成王败寇”的惯例,而且阖闾又使吴国强盛起来,所以在京剧《鱼藏剑》中阖闾是正生,而给了姬僚一张黄脸(京剧中黄色脸谱多表示性情暴烈以至暴戾,如《战宛城》中的典韦)。这件事发生在 苏州,我在苏州时还有专诸巷的地名,不知后来改了没有,如果当时情况真如传说所云,则很可惜那柄锋利无比的短剑未能像越王勾践剑那样保存下来,给苏州历史博物馆再添一件珍贵的文物。苏州还有干将坊的地名,应该和铸剑有关吧。当时没有去想这些,只觉得戏演得很感人,让我们喜欢上了话剧,于是在课余下了很大功夫,先后排了陈白尘的《升官图》和沈西苓的《十字街头》各一幕,虽然都被学校禁演,但从此以后,我觉得好的话剧演出也是值得一看的。

另一次看的是滑稽戏,记得是上大学或工作后假期回家,和母亲到小公园去想看京剧,但没有,北面的剧场(忘了名字)正在演出滑稽戏《有钱就是爷》,既来之则安之,戏刚好快开演,就决定看看。好像是据山东地方戏《墙头记》改编的,叙述两个儿子不赡养孤苦的老父,因互相推诿,把老父挂在了两家之间的墙上,被老人的一位做银匠的朋友救下来,银匠对两个不孝的儿子谎称老人有大量银子正在请他做成各种银器,于是两人又争相“孝敬”起老父来,以便得到这份财产。饰大少爷二少爷的演员把两个性格迥异而不孝则一的儿子的丑态演得淋漓尽致,苏州话我虽讲不好,还能听懂,觉得还不错,也应能起到一些警世的作用。可惜演员的名字都不复记忆,其中有的人在后来拍的《满意不满意》中出现过,父亲看过电影后告诉我其中“得月楼”的名字应该来自苏州的名为“近水台”的饭店。

印象最深的是我看过的唯一的一场苏剧,这还要从昆曲说起。父亲也喜欢戏剧,尤其喜欢昆曲,他曾说起过《长生殿》〈弹词〉中的转调货郎儿一曲写得好,这是剧中内廷供奉李龟年因安史之乱流落江南在街头卖唱时唱的,叙述自杨贵妃入宫到玄宗西狩以至被“尊”为太上皇的过程,共九转,其中第六转写安史之乱爆发至杨贵妃被缢死,多用叠字,强烈地表现出当时仓皇混乱的气氛:

恰正好喜孜孜霓裳歌舞,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刬地里慌慌急急、纷纷乱乱奏边书,送得个九重内心惶惧。早则是惊惊恐恐、仓仓卒卒挨挨挤挤、抢抢攘攘出延秋西路,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则见密密匝匝的兵,重重叠叠的卒,闹闹吵吵、轰轰劐劐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霎时间画 就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

他听过北昆的陶显廷唱的此曲,感慨苍凉,叹为绝响。记得当时父亲还哼唱了其中的一句:“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但解放后很少看到昆曲的演出,可能因为苏剧和昆曲近似吧,父亲有一次带我去买票看苏剧,记不清是在我读高中时还是上大学时的假期了,剧目是《梁祝》,由蒋玉芳和庄再春两位老师分饰梁山伯和祝英台。初见演员,觉得庄比较高大,似乎更合适演生角,但很快就发现蒋老师有一种自然的儒雅和书卷气,虽然文弱,却有男性的挥洒自如;庄老师则在表现男装的祝英台的热情英爽的同时又流露出女性的温柔羞涩,两位的表演都很好地诠释了角色。苏剧的唱腔婉转,做功细腻,的确有些像昆曲。虽然是大家熟知的故事,但由于她们表演得细腻真挚,把观众很快带入戏里,楼台会一场,庄老师真地流下了眼泪,当时的化妆品不太好,描画的眼圈被泪水冲开,脸上出现了略带黑色的泪痕,但这并未影响演出,反而更使观众感动,不少人陪着剧中人一同下泪。母亲在北京看过叶盛兰、杜近芳的《柳荫记》(由梁祝故事改编的京剧),她记得杜近芳老师在演出中也流下了眼泪,看来艺术家不分南北,对于演戏都是真挚、投入的。此剧角色不多,四九和银心也都称职,本来活泼调皮的四九在讨药方和报信时的悲不自胜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加强了悲剧的气氛,到哭坟时,祝英台的放声一恸,倾泻出胸中的积痛,而观众的悲伤和同情也达到了极点,这悲痛不是一场轻飘飘的虚幻的“化蝶”能够化解得了的,记得好像是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所以我倒觉得作为悲剧,不要化蝶这一场也许更好;不过真正的悲剧又会使人悲伤抑郁,尤其是 我这样容易“听评书掉泪”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似乎又需要一个光明的尾巴。这些 都是 题外话,重要的是这次观剧给我留下了难忘的记忆,虽然看苏剧这是唯一的一次,但许多场面至今如在目前。

后来我毕业分配到了东北,生活了几十年,只偶尔有机会看戏,看过由地方戏改革发展而成的吉剧的代表作《桃李梅》。近年听说黑龙江的地方戏发展为龙江戏,南方的锡剧、沪剧、淮剧也都各成一家,还有诸多的地方戏,越剧和黄梅戏更是红火,昆曲也得到复兴,我去年在国家大剧院观看了新排的《牡丹亭》(好像主角是苏州的演员);唯独没听到苏剧的消息(也许我不了解),是否因为和昆曲太接近了,无法或无必要单独发展?我想不论苏剧的前景如何,她的优秀成果如唱腔、老艺术家的表演经验等都应以文字和音像方式保留下来,既可作为学习和借鉴的教材,也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当然,最好是培养传人。

89年我在英国时发生过一件事,伦敦市为了开发改建,要拆除一座旧剧院,这座剧院是当年伦敦最早演出莎士比亚戏剧的,所以此举遭到市民的反对,有上百位艺术家、演员装扮成莎翁戏剧中的人物,在群众的支持下到剧院前静坐抗议,结果当局取消了原来的决定,说明各国是重视保存文化遗产的。当然,苏州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比如在建设中尽量保持着旧城区粉墙黛瓦、人家尽枕河的风貌,我在《苏州》杂志上也看到过记述王芳、庄再春等艺术家的文字,但手头无书,记不清王老师是昆曲还是苏剧演员了。想起56年提倡“百花齐放”,曾在苏州举行过南北昆汇演,精彩纷呈,是戏剧界盛事,父亲和母亲曾去观赏,这应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艺术享受了。

其实在苏州还看过一出京剧《九件衣》,是解放后不久作为阶级教育由学校组织观看的,几乎没有什么唱段,不大像京剧,有点像动作程式化的话剧,印象不深了,胡芝凤老师演出《李慧娘》时,我就没机会看到了。此剧和编剧孟超后来大受批判,孟超抑郁而终,直到79年才得平反,不知胡老师和苏州京剧团有没有受到波及。

从我观剧的经历看,50年代苏州的戏剧演出是繁荣的,离开苏州已经多年,不知现在的苏州的戏剧情况如何,只有美好的回忆和祝愿了。好像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原有的艺术形式总会让位给更直白、节奏更快的艺术形式,例如古典音乐与摇滚乐、流行歌曲,歌剧与百老汇风格的轻喜剧,这大概是无法改变的规律;但古典音乐等也还作为 珍贵的文化遗产被小心地保留着,也还有人欣赏,希望中国的古典戏剧也能如此。

2009年12月Stamf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