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购读琐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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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申购读琐记(上)

纪庸

不执笔为文,殆将两月,没有别的原因,实在感觉今日的岁月与现实,不是纸上谈兵可了,不论是报国抑清谈,大致都无法阻止米价上涨与生计的艰难,古人所说诗文因穷而后工的话,未免有点不正确,恐怕古人的生活到底还好解决罢?即如断齑画粥,现在也有些不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李二曲的连日不举火却可学习,又没有那么好的身体,既无首阳义士直头饿死之决心,当然还是要为饥所驱,在这种心绪之下是不能读书与写文的,别人我不知道,在我确是如是。唯腐儒不能应合世法徒政学商均所未能。猴子只会弄棒,到最后仍然拿起一枝笔,有些前辈勉励我“锲而不舍”,我心里只有苦笑,其实我是时时刻刻想舍之的,苦不得其门而已。今年夏天奇热,冬天又逢奇寒,真是天也发神经病了一般,盛暑不能读书,尚可解衣盘礴,回忆那时候每当炎阳西下,凉月既升,总是洗一个澡,可学校的大操场树阴下乘凉,赤膊短裤,手挥蒲扇,上下古今,好像并不发愁人世间的困窘。有时挥汗写文,一稿完毕,亦得佳趣。冬乃岁之余,古人三余努力理当是读写最好的时光,自己也很有这种期盼,无奈“乌金价重”,石火之光,遂以不恒,吸手哈脚,冻得红鼻子红眼,若干年没生的冻疮也复发了,古人寒毡坐破,想来正复大难,从前我往往厌热而喜寒,盖寒儒之力,可以抗寒而困于御暑,北京的煤球一元三百斤,无论如何,红泥小火炉是不成问题,目下则一反往日的感觉,对于阴寒的零下三度的江南气温,竟比零下十度的北国冱寒还要畏惧,再加上前两天的空前大雪,积地盈尺,天地茫茫无所之,不必飞机来空袭,已经感到生之路十分逼窄,转念酷□生涯,为不易得,读书云云,除睡到被窝里回过暖来的几十分钟以外,简直谈不到,好些杂志的文字都是长久告假,并曾有过永远投笔的企图,如前所说,想不出什么新的道理,依然舞此短棒,羞愧是不用提,而且好像丢下日子太久,连棒也舞不好了似的,即如这一段文字之拉杂,不亦可以为证乎?

以上作为得胜头回,现在还是说说自家的事。题目是要讲讲买书读书,事实上今年买书的力量已经很有限了,有时把不大心喜的旧书拿出去和人家换,譬如曾用十八册《世界美术全集续编》换了四十八册的《清稗类抄》,虽然是今春的事,如今想起来也还记得清楚,因为有许多书店老板告诉我这是上了当,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清稗类抄》于我固无多大用处,但《美术全集》更无用也,若说为赚钱,卖书吃饭,未免这饭吃了也不好消化。后来记得又用江苏省立国学图书馆的书目换了几种零星书,这书目的篇幅很多,大约有三十册光景,在纸张论斤称售的市面上,自然可以换好几种书,郝氏《尔雅义疏》刻本乃是其一。郝氏印本甚多,《四部备要》与商务版,《国学基本丛书》的本子早已有之,字太小而且洋装,倒在床上看很不舒服,备要本是线装而油墨气味薰人,终于遗憾。这次所得也只是同治四年沛上重刊本,唯印得在前,纸墨疏朗,很是可爱。现在报纸都变成十六排扁体字,看到十几分钟就会头目昏花,再看这样的书,仅仅物力一端,也便感到昔日之可怀念,郝公山东人,我屡次提到他在解释名物时常引用俗称俗语之可喜,因为知道了语言的来源,正是吾人求知的重大动机之一,而能运用民俗的智识与古奥的经典发生关系,其见解尤为近代的,与展转稗贩自然不同。我对经解一类的书,非常烦厌,架上《学海堂经解》只是石印小字本,觉得已经尽够者,殆亦此故,原来经并不难,说得通俗一点大家都有兴味却不易做到。从前在大学时上吴检斋先生的三礼名物绝不会骂《仪礼》、《考工记》枯燥,其实吴先生正是章氏门下笃守古文家法之硕果,可见古文经今文经都不成问题,叫人弄得明白清楚才是第一要义,设使郝君生于今日,其兴味当然不减于吴公,且在《晒书堂笔谈》中更有绝好的随笔可以为证,寒斋虽不备郝氏遗书,若并《尔雅义疏》而无之,则亦太对不起这位引人入胜的学者矣。

南京书店差不到已无书可买,许多旧书铺把存货论斤称出去,换上一本一本的花花绿绿流行杂志,我也说不出有什么感想,只是遇到这样的地方就不去了。一次在状元境角隅某硕果仅存的什么山房里看书,买了《雪桥诗话》二集和《李文忠公朋僚函稿》,王渔洋《居易录》刻得还好,唯虫蛀太利害,未买,那时候正在搜罗关于满清入关时“逃人”的资料,山人曾服官督捕衙门,应当有所取资的,不能得到好的本子,心头很惆怅。幸而后来不久在别处买到了《池北偶谈》初刻本可以抵偿此失。春初看张丰润《涧于书牍》,知道此公说话有才气而不甚负责,且似充满热中之念,这回颇想把李文忠的函稿对起来看,到底合肥对他的态度如何,但细检之下,始知所载覆信稿件极少,竟看不出怎样遇合来。我自己原有《涧于日记》,惟读起来枯燥得很,不能像徐一士先生那么细心籀看,冬初在冷摊得《涧于墨迹》印本一册,乃是其后嗣志潜先生所印,不知此与今日文坛红极一时之张女士,有何亲谊,今姑抄其第一跋语如次:

乙未和议告成,枢廷始以练兵为补牢计,先饬胡云楣侍郎就小站盛军遗垒练陆军,习洋操,侍郎旋他调,遂改派袁世凯,皆文正主之,先人时已被放南下,久不与文正通书,阅邸钞大骇,亟作此书,乃乙未八月也。文正得书感动,会言官劾世凯在营擅杀乡民诸款,朝旨派荣协揆禄,注按其事,文正与荣旧交,濒行谆嘱其得实以闻,勿以论荐在先,为之回护,比荣抵杨村,世凯预遣其同乡小枢某君,自营佯作回京相遇者,谒荣使邸,力陈世凯练兵成绩之佳,荣相至营校阅,反极称其军容之盛,诧为奇才,乃覆命,文正已示疾在告,强起入直,见疏大恚,顿足呼负负,归遂不起;存亡所系,固有莫之为而为者,附志于此,为谈史者一助焉。志潜谨志。

此所云文正,指李鸿藻。册中附日记两则,乃癸巳八月十一日即光绪十九年,《涧于日记》已收入此篇并将盖有宣统宸翰图章的“洞烛机先”四字亦照样刊入,跋文第二云:

右先人手函两通,乃甲午乙未先致李文正协揆者,乙未一函,志潜固习闻之,屡请诸符曾侍□,未及检还,辛酉入都,则并甲午一函,均由弢庵太傅师得之厂估,举以见升,遂补刊入集中。乙丑奔赴行在,仰蒙垂询,盖饫闻之弢师者,当即详晰奏对,旋将书牍恭呈乙览,上意仍欲一观墨迹,今年九月,志潜航海北来,敬赍以呈,并以先人癸巳八月十一日日记有记论朝鲜事一则,时距甲午八月十一日先人奉旨驱令回籍,适岁一期遂并赍呈,台对时上嗟叹久之,留览经旬,始蒙赐还,且各志宸翰于眉端,先人拳拳为国之苦心,亦可以少慰矣。谨将两函及日记一则,装影成帙,藉赠知好,庶几先人平时梦争王宝之诚,及甲午秋间蜚语之诬,益得大白于世欤?此则志潜之微意也。丁卯十月二十九日男志潜谨志。

乙丑当民国十四年,行在则天津张园也。丁卯乃十六年,北伐正急进之一年也。昔时读此种文字,感想总不大好,现在则不但原来他的为先人辩诬,而且去国之悲,异代同威之遗山何遽不如郑思肖谢□山邪!这正该是分别观之的了。同样的情形我又得到国变后改名唐晏的《庚子西行日记》,查书房一角唐晏条云:

《贩书偶记》卷十八别集类,《涉江先生文钞》一卷,诗一卷,渤海唐晏撰,民国乙卯铅字排印本,又名《涉江遗稿》。又注云唐晏原名震钧,因辛亥国变改名……唐晏改名在辛亥后,一般均如是传说,唯求恕斋刻《庚子西行纪事》一卷,本文末尾署光绪辛丑五月,唐晏录于白下,然则在民国十年前固已有此名矣。或云《西行纪事》刻于民国乙卯,故卷首题唐晏撰,刻书者遂改去本文中署名,以归一律,亦未可知,但揆之事理,则为不通,鄙人未敢遽信也。《野棠轩文集》,卷四娄氏说中云,国变后儿辈乞食四方,冠其姓曰娄,结束云:“康熙时伊尔根觉罗之顾,雍正时章佳之尹,两朝圣人未之问也。独是彼乃化歧视之见,此则苟为逃死之谋,岂可同日而语哉!古来避仇避乱避讳易姓,时时有之,诚如所论,唯私心不甚喜者则以旗人有被歧视之感而出此耳。如循旧例,以第一字为姓,亦可通行,且似亦更为大方也。”


(原载1945年1月《东南风》创刊号;并编入《金陵旧事》。薛冰先生提供,黄恽先生录入)


黄恽注:

① 此句原文如此,颇怀疑在点问题,譬如迎合世法,而不是应合,徒前可能要点断。

应为“多”

③ 此处不懂,疑郎

疑为“戚”

⑤ 疑为“叠”